当社会生活被防盗门窗和24小时的保安隔离成越来越小的单元的时候,自由的空气实际上已经距离人们越来越远。
世界上大概有两种城市,大致代表了人类社会的两种取向。一种城市奢侈、物质,但紧张而不安定;另一种安逸,也许并不是最富足,但能够被每一个人感觉得到。前一种渗透着商业社会竞争刺激的理念,它倾向于把个人的生活越来越限定在狭小的空间,而在后一种城市,生活品质是社会共同参与的结果。在个人狭小的空间里,人们以为驾驶着豪华轿车可以在瞬间穿越城市,奔向被保安紧密把守的高尚会所,而事实上整座城市已经失去了手拉手歌唱舞蹈的空间,或者手拉在一起,但心被防盗门窗隔离着。
追逐价值的创造可能是现代社会特别是发展中的中国给予城市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这使得改革以来的城市发展基本上反映了我所说的商业社会竞争刺激的理念。一方面,人们急于摆脱贫困,每个家庭都在动脑筋聚积财富,生怕错过了每一拨行情;另一方面,政府忙着塑造富足的城市形象,热衷于把城市的资源堆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进行集中的展示。所以,走走大江南北,你会发现,中国的城市是碎片状的,是不耐看的。在中国的城市旅游,会有一种非常局促的感觉,当你从一个“好地方”走向另一个“好地方”的时候,你必须穿越几乎整个城市,一路上最好闭目养神,因为你看不到即将要到达的“好地方”与你正在穿越的普通市民的生活有什么关联。久而久之,旅游就变成了拍照留念,而不是深入到市民里面去体验新的生活方式,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你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你不会觉得当你徒步行走的时候能够在普通市民的生活中找到新的东西。
典型的市民家庭也是这样的感觉,街道和建筑的外表与你走访的家庭相比,通常会显得相对的破败。在这样的城市里,市民惯常的生活方式是行色匆匆,是用防盗门窗把家庭的豪华装修包围起来。城市因为政府的形象工程而兴建了广场,坐在家里看电视,听里面说一个优秀的城市应该有优秀的广场文化,但你不觉得那和你有关。市民习惯性地上班下班,为了安全的考虑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广场太远,广场上的文化不如电视节目,也不需要自己的参与。于是,没钱的城市有了广场,但没有文化;有钱的城市,由政府和街道组织开展广场文化,引得来来往往的旅游者驻足观赏,而普通的市民在新闻报道里远远地——也看得见。
我其实并不只是在谈旅游,而是在谈城市的发展。仅仅关注个体的城市发展理念的确有助于带来城市的富足,但是并不必然带来城市生活质量的提高。如果对于大多数市民来说,城市的富足仅仅是从电视里能够看得到的话,那么,即使是对于有能力驾驶汽车穿越城市的人们来说,他所感受的富足也只能是我所说的碎片状的,与自由的空气隔离的,是在到达高尚会所之前难免经过破败街道的富足。这就是城市,挣钱是个人的事,但生活是大家的事。从长远来看,当一个城市由于仅仅关注个人的富足,而使得城市生活变得紧张而不安定的时候,富足的人也只能选择逃离这个城市,于是城市就可能失去活力,这时挣钱就不再只是个人的事了。我是想说,从长远来看,要维持一个城市的活力和繁荣,就必须注重提高普通市民的生活质量,这最终决定了一个城市真正的品位,决定了一个城市是不是适宜长期居住,是不是适宜步行,是不是值得在闲时走进大街小巷去发现和体验每个人不同的生活状态。如果是,就会有人到这个城市来,甚至住下来,于是,就会有投资和发展,就会有天南海北的人共享的繁荣。
在工业化的时代,也许低廉的劳动力价格的确可以帮助一个城市在很短的时间里飞速地成长起来,但是,明天我们怎样生活?我们将居住在怎样的城市?一个具有远见的社会,特别是城市的政府必须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谈城市竞争力的话,一个处于后工业化阶段的城市如果没有我所说的生活质量,就没有娱乐、没有文化、没有旅游、没有服务,没有竞争力。也许娱乐和文化是富足了之后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城市的娱乐和文化不可能是少数人的事,而且,正是由于城市的品位不是在一夜间形成的,因此,即使处在工业化进程中的社会也必须尽可能地让普通的市民分享城市的繁荣,让每一个家庭忍不住地摆满鲜花装点家园,而不是用防盗门窗锁住满城春色。如果不是事先去关注这个问题,那么,一个城市的政府就只有通过人造的方式去改变,造绿地、造广场。但是,市民平时都离这样的生活太远了。于是,当绿地和公园免费开放的时候也就是群众大规模出行的时候,但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广场造好了,没有广场文化,政府为了创造城市的形象,为了给上级看,通过运动的方式开展文化活动,但这些都是很花钱、很累人的,当一切都结束了,每个人又回到了防盗门窗的里面。
在今天,当我们回顾中国的发展和城市商业理念的时候,我希望我所说的能够唤起有关我们明天如何生活的思考,而不是只停留在我们已经走过的路上回头欣赏过去。也许明年,我们所推崇的城市理念就来自于一个没有防盗门窗的城市——不是因为买不起,而是因为不需要。
(摘自《十字路口的中国经济:什么决定中国经济的未来》,中信出版社2010年1月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