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先生到店里来,略微打个招呼,就钻到书堆里去了,我们也不打扰他,任他看书去。上次他到店里时,不断有人进来和他打招呼,毕恭毕敬叫一声“陈老师!”先生站在书架前,身子是侧过来了,脸是转过来了,嘴里也说着“你好你好”,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立在架上的书脊。
不一会儿,先生拿着一本自己的著作满头问号地走出来:“这个书你们是从哪里搞到的?上头还有我的签名,可是我都不认识这个人,我什么时候签给他的呢?”我一瞧乐了,这个人我们太熟悉了,“这个就是马刀,尚书吧的老板啊!马刀是网名,百尝是笔名,这个才是真名!你是在里面那一摞里翻出来的吧?那一摞全是签名本,不卖的。前不久我们搞过一个签名展,后来就全收在那里了。”先生还在那里晕:“可是我什么时候签给他的呢?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上头写着还是在上海,我以前在上海见过他吗?”这回我答不上了,马刀不在,悬案待解。
看着先生满头的大问号,我冒出一个小问号:如果他在某个旧书摊上看见自己签送出去的书,正在眼巴巴地等着买主,会是什么感觉?
先生又将另外三本旧书拿给我看,指着其中一本扉页上的藏书印问:“这个书你们卖不卖的?这个人是我的老朋友。”这是一本1952年太平洋图书公司出版的《彩梦》,作者是侣伦,陈无言的小方印端端正正钤在扉页上面。
“他已经过世了。”先生跟了一句。
说话间马刀回来了,听见我们说起陈无言,他说:“是啊,我在很多地方都买过他的书,在台湾也买到过。人死了,书就散出去了。”
大家喝茶,陈无言很快就被新的话题淹没。我却在想,这么多人买书、淘书、藏书,越积越多,多到极处又会如何呢?一朝主人不在了,那些书难免纷纷扬扬做了四季花,东西南北地散去。自从做了尚书吧,眼见的耳闻的,常有人得了名家的签名本,喜气洋洋地来与大家分享。他们享受的是“得到”的快乐,却从未意识到这“得到”的前提是另一种“失去”,或许是人与书的失散,也或许是人与书的殊途。
然而这种正常的流散,也还是温暖与婉转的。难受的是前些天听来的消息,据说某大学藏书颇丰的几位老教授,虽然身体尚好,却早已被一些书商盯上了,教授们家里有些什么书一早摸了底,作价多少也做好了预算,只等气一咽,马上登门洽书。眼巴巴地等着活人死,好去打书的主意,这才是叫人心寒!人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欲望与贪念,真是测难尽。
无论书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东西,当它诱发出来的贪念超越人的生命时,多少也沾了些冷漠与刺骨。然而说到底,书是无辜的,如美人流落烟花巷,全是人干的事。
或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成住坏空,哪一样有情逃过得这个轮回呢?为聚为散,人生的喜乐悲欢也无非是这些,书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样罢了。
(摘自《尚书吧故事》,中华书局2009年9月版,定价: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