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在何处

  李白七绝《山中问答》以其语言质朴、构思精巧、诗意闲雅，一向为人们所喜爱。然而学者论其创作地归属，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说开元十五年写于安陆寿山，如安旗、阎琦《李白诗选评》；一说开元二十三年写于安陆白兆山，像王瑶《李白》；一说天宝十二载写于黟县，如常秀峰、何庆善《李白在安徽》。近年来，随着文旅融合的进一步发展，各地对此名篇的争夺更趋白热化，并且越来越聚焦于湖北安陆与皖南黟县两地。如，2021年12月8日《中华读书报》刊载李传玺《李白在碧山的一篇佚文和一首佚诗》认为在黟县，2024年央视《百家讲坛》播出的海滨《李白的诗旅人生》认为在安陆。究其根源，主要在于诸家对首句“问余何事栖碧山”之碧山的解释不同。那么“碧山”到底该作何理解，它又在何处呢？

  首先，来看黟县说。《（弘治）徽州府志》卷一载：“碧山，在（黟）县西北八里，高百仞，其北与石盂山相接，其南面与霭峰对峙，为黟之主山，而壮观一县。唐李白诗：‘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持论者以此为据，并佐之李白《赠黄山胡公求白鹇》诗句“夜栖寒月静，朝步落花闲。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这一见解，伴随着李白乾元己亥（759）所作《胡氏家谱序》的新发现，似乎成了板上钉钉，无可辩驳。李白《乾元己亥谱序》云：“余在翰林，为同列者所谤，诏命散迹江湖。适采石而过黄山，访翰林同事故友胡公晖，退休养白鹇以自娱。住其家稍久。一日，以谱图示予曰：‘钦奉我太宗皇帝诏，高士廉、岑文本，取天下谱牒，参诸传，作《氏族志》修。是以应诏。得余本，窃附己意，增新而遗诸后。敢请一言，以弁其首。’”序中不仅交代了胡晖向李白请作的背景，而且说明了李白栖息于此的因缘。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在追述胡氏家世时，也提到了“惟公家碧山”。

  史、集相互印证，宜成定论，毋庸置疑。然而，此说忽视了一个基本客观存在：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收录有李白《山中问答》。殷璠《河岳英灵集序》称，其所收作品“起甲寅终癸巳”，即开元二年（714）至天宝十二载（753）。据戴伟华先生新考论，《河岳英灵集》的编纂分为四期，初选在开元末，第一次定稿在天宝四载，第二次修改定稿在天宝十二载，第三次定稿也在天宝十二载，每次修改选录诗作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尽管如此，我们即以编纂时间下限为准，《山中问答》也不得晚于天宝十二年写成。单凭这一条，我们就可以否定“碧山黟县说”。因为据李白序的写作时间可知，其访问胡晖在乾元年间。岂有后写之诗入选早前编成诗集之理？

  其次，再看安陆说。持论者引证最多的一条材料是，《安陆县志》卷二十六载：“白兆山，一名碧山，山下有桃花岩，李白读书处。”李白隐居安陆白兆山桃花岩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其集中即有《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诗。然而，只因某人曾栖居某地，就说其所作某诗归属于此，确有牵强之嫌。这样的常识，学者不会想不到，那为什么还有人坚持李白《山中问答》诗即作于此的说法呢？恐怕就是因为诗中有“桃花流水杳然去”一句。“桃花流水”与桃花岩物象相牵，容易让人关联。可是，李白一生多次隐居，大匡山、白兆山、庐山、终南山、石门山、徂徕山……桃花流水，更是山中常事，在其相关诗歌中俯拾皆是，毫无地点区别意义。何况“桃花流水杳然去”一句，除写山中所见之实景外，还有一种用典的可能呢？

  考察诸说的逻辑起点，不难发现：在考虑李白曾栖居过某地的同时，都把诗中的“碧山”当成了具体的山名。事实是不是这样呢？检索历代地理志，在唐代及其以前，只有《山海经》里记载有一个传说中“无草木，多大蛇”的“碧山”，且方位与安陆、黟县均不契合。唐代诗人特别是李白笔下大量使用“碧山”，像《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湖阔数千里，湖光摇碧山。”《梁园吟》：“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越中秋怀》：“越水绕碧山，周回数千里。”《赠从弟宣州长史昭》：“淮南望江南，千里碧山对。”《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君去西秦适东越，碧山清江几超忽。”《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觉时枕席非碧山，侧身西望阻秦关。”《蜀僧濬弹琴》：“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从北到南，由西至东，祖国的大小山脉诗仙都曾称之为碧山，且对象多变，几无固定。换句话说，在李白的笔下，“碧山”并没有指具体山名，而是泛称青绿色的山。“碧山”作为山脉专指名称，是后起的，也许正是由李白及其诗歌附会而生。像《（万历）宁国府志》卷六：“（南陵）县西南九十里曰石柱山……又北曰碧山，李白尝有诗。”《（乾隆）江南通志》卷十六：“碧山在（池州）府东十里，濒湖。”诸如此类的志书所载，特别是关于历史名人的内容，时夹有传说性质，在利用其处理相关问题时，只能作为参考，不足当作实证。因此，仅仅依据所谓的地名判断《山中问答》作地归属，并非科学可信，最多只是提供一种可能。

  “碧山”究竟在何处呢？要探讨这个问题，我们还必须从史源出发。而这一点是大多数持论者没有注意到的。首先，李白《山中问答》最早收录入殷璠《河岳英灵集》。由《河岳英灵集》编纂过程可知，该诗创作的大致时间，最早在开元间，最迟不晚于天宝十二年。循着这个范围看，安陆、东鲁等地均有可能。开元间，李白在栖息安陆多年后，举家迁至东鲁，与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等人隐居石门山。其次，北宋蜀本《李太白集》将《山中问答》列于东鲁诗作《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早秋单父南楼酬窦公衡》与《答友人赠乌纱帽》之间。北宋蜀本《李太白集》递承唐人编集而来，其所署创作之地恐非空穴来风，当有所据。再者，此诗唐写本题作《山中答俗人问》，《河岳英灵集》题作《答俗人问》，北宋蜀本题作《山中答俗人》。这里的“俗人”并非多余。东鲁之地此类“俗人”给其印象深刻。“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举鞭访前途，获笑汶上翁。”（《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借问笑何人，笑人不好士……沙丘无漂母，谁肯饭王孙。”（《送薛九被谗去鲁》）鲁郡多有“轻我土与灰”“与我本殊伦”之人，李白“羞与时人同”隐居山中。这些与诗人有别、不理解李白的人，在李白眼里即是“俗人”，实不为过。“问余何事栖碧山”从他们口中发出，也是自然而然。而诗人在其他时地创作的诗歌中很少出现这类人。同时，从诗人所述“石门流水遍桃花”旧居景色及“山花异人间”切身感受看，恰与《山中问答》“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相契合。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李白《山中问答》诗写于东鲁，诗中的“碧山”即石门山。

  诚然，以上所作探讨是针对相关具体问题而展开，若就李白《山中问答》诗的经典意义来说，“碧山”在何处？已无需多言，它在诗人的心里，是世人向往的理想世界。

  （作者：韩震军，系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