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艺术众家议】
当代观演语境中,观众的审美重心已逐步从“看得刺激”转向“看得入情”,对艺术作品提出了情感牵引、情境感染、文化共鸣的复合诉求。
近年来,我国的杂技剧创作呈现出令人瞩目的繁荣局面。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各类杂技剧作品已超过300部,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数量高原”。但在数量繁盛的另一面,质量层面的提升尤为值得关注,特别是杂技与文本两张皮的问题成为当前最为突出的瓶颈。许多作品在形式上具备“剧”的结构,实则杂而不“剧”——情节松散、人物扁平、情感匮乏,缺乏足够的叙事张力与内在牵引力。高难度的技巧表演,在缺乏有机情节推动的情况下,往往沦为视觉空转的“惊艳点缀”。观众所感受到的更多是技艺本身的惊险与刺激,而非背后的精神共鸣与文化深意。
传统杂技以“技”为本,强调极限动作的完成度与观赏的震撼强度。这种逻辑并不注重情节演进与情感铺陈,因此很难形成完整的叙事链条。当代观演语境中,观众的审美重心已逐步从“看得刺激”转向“看得入情”,对艺术作品提出了情感牵引、情境感染、文化共鸣的复合诉求。与之相应,舞剧、歌剧、音乐剧乃至多媒体演艺都在不断通过强化叙事结构来实现审美引导。在这种背景下,传统杂技的高超技巧如果无法被情节“动员”,便容易陷入自我重复的套路化、技巧炫耀的空洞化。杂技剧的应运而生,正是杂技艺术试图从“技巧为中心”转向“叙事为驱动”的探索。
用杂技讲故事,必须讲“适合身体讲的故事”。所谓“适合”,一方面指故事内容需具备高度的动作转译可能性,另一方面指故事结构、节奏要符合杂技表演的运动逻辑、节奏起伏与空间动态。如果选择的文本类型不适配杂技的动作语言,那么技巧就会沦为故事结构之外的多余装饰,甚至成为节奏负担。反之,杂技表演便可成为角色性格、情绪波动乃至文化意涵的具身表达。例如,在以情感冲突、身份反转、命运挣扎为主线的文本中,腾空飞跃可象征精神突破,倒立支撑可寓意逆境坚守,柔身旋转可指向心理困顿。这些动作所承载的不再是单纯的技术炫耀,而是叙事进程中的关键节点,是人物弧线的可视化与情感递进的象征化表达。
一些杂技剧试图通过改编经典文学、历史英雄等重大题材,以“宏大叙事”赋予杂技剧文化高度。在实际操作中,却由于杂技动作难以深度嵌入复杂情节,往往陷入“情节背书”或“形式拼贴”的表层处理,导致剧情浮于表面、人物扁平化、动作与情节脱节。这暴露出一个根本问题:叙事系统的直接移植不能取代叙事机制的深度重构。例如,当下杂技剧创排往往借助舞蹈编导的力量,然而杂技剧却不能简单照搬舞剧的叙事逻辑。舞剧依赖的是舞蹈语言与音乐情绪的协同推进,其叙事结构多基于节奏铺陈、情绪递进与动作意象的编排。而杂技剧则拥有完全不同的表达机制,其本体基础是技巧与身体极限的呈现,由空间调度与动作节奏构成其叙事核心。因此,杂技剧必须依托自身独特的动作语言、空间构型与身体逻辑,“用杂技自己的方式讲一个只有杂技能讲的故事”。这一转变的关键在于,让技巧动作不只是技巧,而且成为情节演进的节点、人物心理的外化、文化意涵的象征。只有当杂技表演具备了这种叙事自觉,才能从形式走向内容,从惊艳走向动情,从高难度走向高层次。
杂技剧中的动作不应仅停留于自身,而应成为观众解读情境、理解角色、感受情绪的切入点。这些动作应具备强烈的感知性与象征性,并天然契合杂技艺术对极限动作、空间节奏与视觉张力的表达需求,是杂技剧叙事的内在支点。它们既能显现人物情绪,也能传递剧作蕴含的文化意义。杂技剧须系统整合这些具象化的身体语言与技巧结构,才能建立起一种独特的“身体叙事体系”——在动作中生成节奏,在节奏中生成情感,在情感中生成意义。这样的杂技动作才能不仅唤起观众的惊奇感,更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与文化认同,这也是杂技剧区别于其他剧种、实现独立艺术价值的根基。
进一步而言,杂技剧不应仅满足于找到几个好故事,而应建立起一整套具有身体逻辑和文化根性的“叙事法则”。在这样的法则下,每个动作不再是孤立的技巧表演,而是成为叙事语法的一部分。例如:飞跃不只是高空展示,还是对命运突围的象征;攀升不只是技巧高潮,还是对理想信仰的具象表达;旋转不只是视觉动态,还是内心矛盾的流动呈现……这种以身体为语法、以动作为语义、以文化为语境的叙事机制,是杂技剧迈向艺术成熟的关键。
“杂技剧要找到自己的叙事文本”既是艺术表达方式的转型,也是文化身份自觉的体现。它要求我们超越单一技艺展示的浅层表达,走向“情感+动作+文化”三位一体的深层叙事建构。它不仅意味着从“看得惊艳”到“看得动情、看得有思”的艺术跃迁,也标志着中国杂技艺术从传统表演样式走向当代表达逻辑、从技艺继承走向文化创新路径的关键跨越。只有真正建立起以身体为核心、以文化为魂、以动作为语言的叙事体系,杂技剧才能在当代舞台上实现从高难技巧向高深艺术的转型,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表达样式与形象符号。
(作者:何华,系广州南方学院副教授、中国杂技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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