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龙摆尾辞旧岁,金蛇狂舞闹新春。每逢过年,民乐《金蛇狂舞》的激扬旋律便总是萦绕在大街小巷,烘托出热烈喜庆的气氛。这首乐曲由革命音乐家聂耳先生根据其故乡昆明民乐改编而来,无论从音乐形象还是命名来看,都无不给人带来力量与希望,充满了画面感。用聂耳自己的话说,他希望这首曲子“要让听的人都激动得跳起舞来”。
音乐家用抽象的音符,塑造出狂舞的金蛇,以不屈不挠、昂扬向上的精神,让它成为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的难忘记忆。回望历史长河,国人描绘蛇的历史颇为悠久。这些形态各异的蛇,不仅展现着不同历史时期中国人的审美追求,更成为华夏文明不可或缺的文化创造。
在中华民族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可读到有关蛇的诗句。例如《小雅·斯干》一篇里,便有“维虺维蛇,女子之祥”之语,意指如果梦见蛇,那是将有女儿出生的吉兆。这既反映出蛇在古人心目中与女性之间的象征关系,更体现出其所蕴含的神秘属性。
华夏民族很早就将蛇作为图腾之一。建立了夏王朝的大禹,传说其母名为“修己”,“己”与“巳”相通,而“巳”字的写法又是从蛇形演化而来,所以“修己”的字面意思便是“修长的蛇”。一般认为,她便是来自以蛇为图腾的部落。其子之名“禹”字的写法其实也与蛇形有关。而大禹的儿子夏后启,在《山海经》中亦被记载为头饰两条青蛇的形象。上古的神话传说一再显示出蛇在夏文明中的重要地位,这一点也为当今不少考古发现所印证。例如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绿松石龙形器,其细长而扭曲的造型便应源于蛇的姿态。该器一端较大,左右对称并呈方形布局,好似蛇的头部,而其上两个凸起的圆形装饰,又与蛇眼十分相似。遍布器物全身的绿松石,以小块拼镶而成,一如蛇躯所覆鳞片那般闪亮。夏王朝这种源自蛇的图腾信仰,对于后来逐渐融合而成的龙的形象具有十分重要的影响,而在“龙”字的繁体写法中,依然保留着“巳”字的结构。
作为中华民族最具代表性的图腾,龙的形象广为人知。然而,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考证的那样,“龙”在最初本就是一种大蛇的名字,而龙具有蛇身,也能表明“龙的基调还是蛇”。国人至今都习惯将蛇称为“小龙”,更将不少龙蛇形象的作品同题并论。山西陶寺的龙山文化遗址中曾出土一件距今4000年左右的“龙盘”。在这件新石器时代的著名遗物内侧,以彩绘的方式描绘了一条卷曲的“蟠龙”。然而这条“龙”没有足,其口部还绘有锋利的牙齿与吐出的信子,这些正是蛇的特征。同时,先民们还用略带弧度的笔触,刻画出遍布蛇身的鳞纹,进一步增强了画面的写实趣味。以蛇装饰陶盘的做法,直到夏朝依然流行。现藏中国考古博物馆的鱼蛇纹大陶盆同样出土于二里头遗址,在其口沿的内侧器壁上,堆塑了一圈蛇纹。这条蛇首尾相顾、纤细灵巧,同样可被视为早期蛇崇拜的代表作。
上古先民对于蛇的崇拜,还集中体现在对神话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上。例如夸父、共工等,其造型都与蛇有关。夸父逐日的传说十分有名,而据记载,他便是耳戴两条黄蛇玉饰,左右两手各执黄蛇与青蛇的形象。共工原本是尧帝的臣子,后来逐渐演变为上古帝王和部落首领,他则有着人首蛇身的外貌,且其臣属凶神相柳亦是九首蛇神。在众多与蛇有关的神仙形象中,尤以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女娲最为经典而知名。
由于保留了母系氏族社会的遗存,至少在战国时代,关于女娲的传说已经广泛流传。屈原在他的《楚辞·天问》中,就曾发出“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的叹问。东汉文学家王逸在此句下面注解道:“女娲,人头蛇身。”指明了女娲的形象。在长沙马王堆出土的“T形帛画”顶部中央,便可看到人首蛇身的女娲画像。这尊女娲像上半身为汉代女性造型,蛇躯则缠绕成团,凌驾于描绘墓主灵魂升仙场景的整幅画面之上,显示出其重要性。东汉时期,女娲信仰更为流行,其传说故事也更为完备,她以造人与补天的不朽功勋,成为中华民族万世敬仰的创世女神。
除了单独出现,女娲与伏羲更常被一同描绘。东汉诗人王延寿曾经游览过鲁国境内的灵光殿。这座华美的建筑,始建于西汉景帝时期,幸免于两汉之际的兵火,还保留有繁复的壁画装饰。游览过后,王延寿写下著名的《鲁灵光殿赋》,文中历数了他当时所寓目的画面,“伏羲鳞身,女娲蛇躯”的图画赫然在列。尽管今天已经无法看到鲁灵光殿壁画中的伏羲女娲,但是从两汉时期所保留下来的不少画像石中,依然可以看到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形象。例如在山东沂南北寨以及嘉祥武氏祠等处出土的画像石中,就时常可以看到绘有伏羲女娲的画面。他们分别位于画面的右侧与左侧,各自手中举着曲尺与圆规,上半身朝向不同,但下半身缠绕在一起。刻工甚至还用波浪线刻画出鳞片的痕迹,强调出蛇躯的质感。值得注意的是,蛇躯显然并不仅限于伏羲女娲的表现,在二人周围翻飞的羽人也被刻画成人首蛇躯的模样。因此,或许可以认为“人首蛇躯”正是两汉之际仙人造型的特征之一,而这也显示出蛇在此时所散发出的神性魅力。
流行于两汉之际的伏羲女娲像,确立了这类图像表现的基本模式,影响十分广泛深远。从中原到西南,从东部到西北,甚至在新疆,都能看到伏羲女娲像的遗存,其中又以新疆吐鲁番阿斯塔纳墓葬群集中出土的绘制于公元3至8世纪之间的大量伏羲女娲图帛画最为引人关注。虽然这些帛画看上去构图相似,但仔细观察,却不难发现伏羲、女娲的妆容和服饰亦随时代变迁而变化。这些不尽相同的伏羲女娲像,不仅反映出各历史时期的风貌,更是中华文明交融的生动写照。
两汉时期,除了将蛇躯与人首相结合,塑造出伏羲、女娲等诸多神仙形象外,还将蛇与其他动物组合在一起,形成更为丰富的神仙图像谱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玄武形象的产生。至少在战国时期,“玄武”就被确定为北方之神,后又因循五行学说成为水神。一直以来,“玄武”都是仅以龟为形,直到汉代才转变为龟蛇相结合的图案并流传至今。在大量的汉代瓦当、画像石中,都可以看到几条蛇缠绕于龟身的玄武形象。东汉后期,随着道教的兴起,玄武又被吸收成为该教所崇奉的神明并越发受到统治阶层的重视。特别是在宋、明两朝,对于玄武的信仰尤甚。千百年来,这龟蛇一体的形象始终默默守护着北方的安宁。
除了与龟结合,历史上人们还将蛇与兔的形象融合在一起,表达美好的祝愿。至今民间还流传着“蛇盘兔,必定富”的说法。人们认为,当生肖兔与蛇的人结婚,必将大富大贵。这一说法的起源尚不清楚,但却反映出民间对于美满生活的向往。在陕西、山西等地区的民间剪纸中,一直保留着这一经典主题。这些剪纸造型生动,构思精巧,往往利用蛇的卷曲身姿,形象地将兔子“盘”起,一如玄武的形象那般,展现二者之间紧密的联系,象征婚姻的美满幸福。
民间剪纸中常见的蛇形象,除了“蛇盘兔”题材以外,还有“蛇神”。这类剪纸往往刻画雌雄对偶的人首蛇身形象,与伏羲女娲图像存在一定的联系,但又已经摆脱了伏羲女娲的标志性特征,进而演化为纯粹的蛇神。
中国民间最为家喻户晓的“蛇神”,恐非《白蛇传》中的白蛇、青蛇莫属。这个古老的传说,讲述了千年白蛇化身报恩的故事,历来为百姓津津乐道。其中诸如水漫金山、游湖借伞等不少经典场景更是被传统剪纸与年画广为表现。以白蛇、青蛇为代表的所谓“义妖”,实际上正是反映人心冷暖的镜鉴;而对于他们的喜爱,也恰好展现出广大中国百姓崇尚正义与良善的品格。
从《金蛇狂舞》的飞扬曲调到蛇化为龙的图腾变换,从伏羲女娲的人首蛇躯到龟蛇、兔蛇相融合的吉祥意涵,古往今来,蛇在中华民族的形成与发展中如影随形、相生相伴。它承载了厚重历史与美好祝愿,穿梭于人神之间,游弋在耳目心田,护佑着国泰民安。
(作者:王瑀,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