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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5年01月03日 星期五

    水墨昭陵

    作者:张雄文 《光明日报》( 2025年01月03日 14版)

      秋雨绵软如春时,飘逸而舞,像画家酒酣耳热的笔墨,将昭陵古镇的江天,晕染成浓淡相宜的一幅水墨画。

      雨幕下呈弧形铺展的湘江,更见水乡韵致,也更粗犷而宏阔,像浩瀚的入海口。它从拥塞的衡阳、衡东等都市逃逸而出,几十里后又将被迫进入同样憋闷的株洲城区,似乎心下焦急,赶紧在眼前葱绿拥覆的旷野肆意敞开胸膛,拥抱最自由最畅快的清风,大口呼吸至纯至甜的空气。

      岸边古镇也是水墨画的一部分,安谧淡雅。一条不宽的街道沿岸延展,长约两公里:靠水一侧是成排蓊郁的杨柳、古樟、古槐或叫不出名的南方乔木灌木;另一侧则是青砖黑瓦或吊脚木屋,多为两层,明清建筑风格,古意漫涌。屋舍并不多,仅数十户,除了民居,还有年代久远的伏波庙、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电影院、冰棒厂旧址与同样老旧的火车站,散散落落沿街排列,无一不镂刻着岁月的沧桑印痕,像银发斑斑的老者。街面已非早年铺就的麻石,踏上去,却似乎依旧有古意从双腿漫漶而上,如一队蚂蚁决然向上攀爬。两三只大名“中华田园犬”的土狗卧在人家屋檐下,目光沉郁,仿佛正思考某种生活哲理,举伞的生人探头探脑而过,甚至有登堂入室之势,也丝毫不屑搭理。行人窃喜时不免遗憾:终究少了些“遥闻深巷中犬吠”的意境。

      步入古镇,访古探幽者总有层出不穷的惊喜。一眼不大的水井蹲踞在街西头山脚一隅,麻石砌筑,井沿斑驳,呈正方形,古拙雅致。井边立有清代功德碑,镌刻着捐修者的事迹与姓名。井水清洌见底,能照出细雨霏霏和天光云影。掬一捧水入口,甘甜异常,非闹市的饮品能相提并论。瞬间,我恍惚回到了数百里外儿时生活的乡下老家,那里也有一眼甜水井,是我“背井离乡”前最温馨的地方。吃水不忘挖井人,目光再次抚摸功德碑上一行行姓名,我虽非昭陵人,敬意也绵绵涌出。

      井边葱茏的小山称唐皇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何况有唐皇。但究竟与哪位唐皇有关,尚未有确切考据。不过,山上确有明清古墓群,山下古镇东头,还有宋元时期的文化遗址,出土过不少陶片、瓷片、宋时青砖和铜钱。

      立于小山之巅,楚天空阔,远处云端,南岳衡山隐隐在望,眼前湘水烟波浩渺,古镇屋舍,令人不免生出“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的感慨。

      昭陵位于湘东渌口一角,自然并非陕西礼泉安葬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与南北朝时期北周明帝的陵寝之地也毫不相干,甚至从未有过镇的建制。这里早年仅是小渔村,后来才有集市与小街,溯其源却大有来头。东汉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光武帝拜麾下大将马援为伏波将军,发长沙、桂阳、零陵和苍梧四郡之兵南下,远征交趾(今越南)平叛。马援奉旨率部登舟疾行,沿湘江而上,到昭陵所在的渔村时,十分欣喜,当即选为屯兵操练之所。之后,他率汉军长驱南下,最终凯旋。

      五代十国时期,盘踞湖南的武安军节度使马殷,尊马援为祖,报请后唐皇帝追封其为“昭灵英烈王”,在马援当年屯驻之所立伏波祠祭祀。于是,小渔村有了文绉绉的“昭灵”之名,乡民们还自发建了伏波庙,常供香火,也就是街上至今犹存的那座古庙。日子一久,乡民以讹传讹,将“昭灵”误为“昭陵”,又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马援并非帝王,声名却远超一般帝王,他战胜攻取,所向披靡。他的封号“伏波将军”原本仅是众多杂号将军中一个,与名爵显赫的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以及前、后、左、右将军不能比。但自五代十国之后,再无人受封伏波将军。究其原因之一,大概是时间长河大浪淘沙,马援越来越受后人推崇,这一名号已成为他的专有尊称。民国时期护国名将蔡锷病逝后,孙中山抱痛撰写挽联:“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伏波”即马援,他将蔡锷与伏波将军同列,足见蔡锷在其心中的位置。

      一般人有马援的战功,便足以垂之史册而不朽,人生达此,夫复何憾。马援却不止于此,还为汉语词库留下了三个壮气满溢的成语。他把积攒的财产牛羊全部分送他人,说一个人做守财奴没意思,“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他出征获胜而归,别人前来祝贺,他慨然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他写信教育子侄,叮嘱说:“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老当益壮、马革裹尸、画虎不成反类犬(狗)三个成语,成为马援为中华文化作出不俗贡献的注脚。

      因为马援,昭陵这幅水墨画有了深沉的文化底色,又兼地处水路南下衡阳、广州的必经之地,渐渐成为闹市。河面帆影如林,街上铺面相连,熙熙攘攘。

      文人墨客也慕名而来,唐代杜甫、刘长卿、柳宗元,宋代米芾、文天祥、范成大,清代彭玉麟、左宗棠等都曾买舟前来,驻足于此,领略马援的遗风流韵。他们盘桓在昭陵山水间,喝一碗甘甜的井水,或饮一杯乡间浊酒,细细品味这幅水墨画的灵秀与深沉,自然少不了诗词吟咏。

      唐代杜甫徘徊江岸杨柳树下,思索“得失瞬息间,致远宜恐泥”的哲理;宋代乐雷发瞻拜昭陵伏波庙,先感慨“功名要结后人知,马革何妨死裹尸”,尔后高声吟咏:“堕水跕鸢无处问,滩头斜照晒鸬鹚。”清代丁德皋过昭陵,更是深情描摹眼前的图画:“秋老滩声壮,天寒雁影多。停桡沙浦晚,把酒听渔歌。”因为这些吟咏,得马援这位武将而豪气干云的昭陵,又有了文脉缠绵的厚重与温馨。

      多年后,我置身这幅水墨画中,虽早已物是人非,古镇的喧嚣也已不再,却如饮醇酒,不觉沉醉于绵绵雨丝里。

      (作者:张雄文,系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株洲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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