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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28日 星期六

    王维《终南别业》的道家意味

    作者:王勇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28日 11版)

      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王维隐居终南山,其间作《终南别业》。王维之诗着意于山水意趣,诗中有画,语言清新平淡,含蓄隽永。此篇主要表现诗人隐逸生活及其自得的心境。前六句平铺直叙,闲静自然;结尾两句生活气息跃然,衬托全诗淡逸超然之味愈浓。不得不说,《终南别业》集中体现了王维的思想观念、审美特色,是他最重要、最典型的作品之一。

      宋代以来的诗论家大多以禅解此诗,徐增以为颈联二句“于佛法看来,总是个无我,行所无事”,黄生则云“水穷云起,尽是禅机”。此种论调经纪昀“亦如禅家者流”的阐发而几成定谳,近代诗论家俞陛云等也多从其说。然而,这种说法只是泛泛言其有禅机,其中究竟涉及佛家何种思想观念却暧昧不言。这也昭示了禅意说的可疑,历史上已有学者对此表示了怀疑。张谦宜《茧斋诗谈》就颈联二句议论道:“详文义,只言无心得趣耳,不应开口便是说禅。”王尧衢进一步指出此诗“行止自在,全是学道人气象”。我以为此诗当依王尧衢的意见解,至于其中关涉的具体思想则仍需进一步阐发。

      讨论此诗,应辨明全篇所要表达之意趣,再究其思想旨归。诗人在颔联两句中自述情志,其趣当在“兴来”“胜事”之间。“兴来每独往”讲的是诗人因兴致所起而独往山间,体现出的是纵性而为的适意,这是道家思想的主张。王尧衢提到的“兴来”与道家思想的联系不可谓不密切,颇有魏晋名士之风流,其纵然适意之情也是枝气连同。《世说新语》中不乏其例: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猷笃信玄学,崇尚庄、老,他乘兴而至,兴尽而返,体现了随心而行,放纵不拘、适意随兴的特点。王子猷之行止绝非另类的个案,魏晋名士中如此做派者不在少数。刘尹云:“孙承公狂士,每至一处,赏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却返。”这样放任性情而不加以约束实在有异于两汉士人,这正是老庄人生哲学对魏晋名士人生实践的影响。魏晋玄风大炽,熏染下的名士以“越名教而任自然”为纲领,师心自赏,纵性任情,世俗的富贵功名不再成为他们的终极追求。他们执着于开拓心灵世界,追求超越的人生境界。在这一目标下,专注于自我,挣脱了名教的束缚,以自得、自适为人生行事的准则。

      “胜事空自知”不应当理解为诗人觉得胜景空有自己欣赏而不为人所知,而当依《庄子》的文意来解。《庄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在庄子学派看来,天地静默却蕴藏大道,圣人可以“察品物之情类”,究天道之彷佛。但圣人体道,虚静无为顺应自然之理而已。“空自知”即是体察而不作之意,诗人观天地之美,无为虚静。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全诗最为人称道处,历来诗论家皆不吝称赏。周珽自云其生平最喜诵此诗,尤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语。这两句也是持禅意论者最为直接的证据。我们抛开这些结论,仔细寻绎这些议论不难发现其中触及老庄学说者甚多。唐汝询云“其乐自在”,徐增说“自去适意”,王尧衢认为“行止自在”,这些术语都指向老庄思想。理解这一联,当须对诗歌进行更为细致的分析。两句中“行到”“坐看”与“水穷”“云起”构成了一组对立关系,前者是主体的行为,后者是客体的状态,这两句实际涉及主体与客体的关系。

      晚周诸子思想的核心就是“天人之际”,即主体的人与客体的自然之间的关系。在老子哲学体系中,主体的“人”与客体的“自然”往往以对立的姿态出现。老子主张万物各有其规律,人应当无为而顺应自然之道。故而老子反复申说主体应当保持与客体的距离,采取一种近似悬置或者旁观的态度,如“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在老子看来,主体应当守虚静,以无欲之心,旁观万物自然生长消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讲的就是万物无一不在变化,“我”凌驾于变化之上,以我心观外物,即庄子的“本体论”。

      “行到水穷处”,诗人并未因水穷而起悲喜之心,转而“坐看云起”,以虚静无欲之心态欣赏自然。诗人并未被客观的景物所羁绊,天地之美不过是满足诗人情志的因缘。诗人并不着意于山水,所以水穷并未影响诗人。诗人将自我独立于自然,以达到自足、自适,以满足自我为目的。这是《庄子》所说的以主体的虚静来体察客体的自然,从而达到主体心灵的自得、自适。在心灵上追求一种不为自然万物所左右的自由感,也就是庄子标举的“逍遥”境界,这与嵇康表彰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若合符契。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此联收束全篇,所言仍旧是任性而为。“偶然”言明非是有意,诗人原来意欲还家,归途中无意间与林叟相遇,谈笑之间兴致颇浓以至无还家之意。本是兴尽而返,却又因谈笑而忘归,仍旧是兴之所至尔。

      综观此诗,诗人表达的一种心境乃是由内在而生发的动力,诗人之行为在“我”而不在“物”,主体的意志超越于客体的对象。诗人独往山中乃是源于主体内在的兴致,行至水穷而坐看云起,诗人不以外物萦心,仍旧是“我”在主导。魏晋玄学家对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讨论尤多,王弼认为“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也就是圣人顺应外物却又不被羁绊,始终保持着主体精神的独立,王维此诗意旨正与之相合。

      最后,还需要对诗学史上禅意论的典型观点做一点辨析。唐汝询云:

      按本传:维晚年长斋奉佛,故言好道而觅此幽居,以养静也。山水之游,同志者寡,故每独往其间,胜事亦自得于心,有未易语人者。即临水看云,其乐自在,世人畴能赏此哉!然我非有心违俗,若林叟相值,未尝不与谈笑忘还,则岂有间于佛耶!(《唐诗解》卷七)

      安史之乱后,王维笃信佛教,人们自然地认为王维幽居觅静是避俗清参佛道。这种理解重视历史情境和作者思想变化,但缺少了对原诗诗文和作者本意的深入分析,忽视了文本的首要性和必要性。

      类似的情况还有徐增的论调:

      右丞中岁学佛,故云好道。晚岁别结庐于终南山之陲以养静。既家于此,有兴每独往,独往,是善游山水人妙诀,可以适意。若同一不同心之人,则直闷杀矣。其中胜事,非他人可晓得,惟自知而已。既无知者,还须自去适意,于是随己之意,只管行去。坐久当还,偶遇林叟,便与谈论山间水边之事,相与流连,则便不能以定还期矣。于佛法看来,总是个无我,行所无事。行到,是大死;坐看,是得活;偶然,是任运。此真好道人行履,谓之“好道”,不虚也。(《而庵说唐诗》卷十五)

      这里一来便指出了王右丞崇佛的思想特点。虽然进行了详尽的诗意分析,但是并未妥善理解,而是把其学佛经历当作前提。这里提到了“行到”与“坐看”的“行所无事”与“偶然”,若从佛法中的“无我”之境来解释,有悖原意。行到水穷去不得处,我亦便止;倘有云起,我即坐看云之起。王维这里并非带着客观目的去观看,确实是随意的、偶然的。但是这种观看,始终还是以主体自我的心智作为目的。这里讲的不仅是“有我”之境,且万物之变化,乃至始于无而后生皆因“有我”而在。王尧衢则对王维诗中的道人气象、清微之味作了贴切的赏析,其中对“偶然”一词解读与徐增、周挺相似,他们都把水、云、林叟看作是诗人隐修之中无意的相遇之景,实则不然,行来每独往,讲的是作者随心而走,自己适意;随意而行,水穷而止,也是随诗人的心意;坐看云起的偶然之景,强调云与作者的相逢之味。

      我们可以发现,由于历来大多数的观点脱离详文之意,默认王维诗歌均是以佛家思想为重,在进行艺术赏析时,往往不加思索,即说是“禅”,现在看来,这些说法均有存疑之处。历来主张禅意说的学者皆径将“道”作佛家思想解,这实际是一种误解,这与王维“诗佛”的称号和生平经历不无关系。在唐代“道”指的是抽象的义理,涵盖儒道释三家,并非专指佛家思想。

      唐代上承六朝,下启两宋,整个思想界处于儒释道合流的状态。在此背景下成长的诗人,其思想很难说是一元的,儒释道三家思想往往交织在一起,并行而不悖,这就需要我们进行细致的甄别。对王维此诗的理解,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是非问题,它的意义在于提醒我们唐代文人思想世界的多元性与丰富性,这毕竟才是历史本来的模样。

      (作者:王勇,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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