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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27日 星期五

    水杉林中的情思

    作者:高昌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27日 14版)

      前不久,我在洪泽湖湿地遇见一处水杉林。

      作为北方人,我印象中的树木大多是生长在陆地上的。没想到,这水杉居然是树如其名,果真亭亭玉立在秋水中间。此时此际,水杉林已经全部由青变红,但见林叶鲜丽,倒影斑斓,颇有令人惊奇又惊艳的感觉。

      水杉的根部比较粗,像是穿了厚重的雨靴。笔直的树干则精神抖擞地昂然挺立着,直插云霄。我仔细观察那细柔的条形树叶,它们如同红色的羽毛一样,在斜展的淡绿纤枝上排成两列,飘飘荡荡,把整个水杉林打扮成一群单足独立的火凤凰,好像只要风儿一吹,就会如火焰般蔓延开来,牵起热烈的三百余亩风景,腾空而去似的。

      这时候,有许多不知名的奇鸟,在红色的树叶间飞来飞去,不讲秩序,也不拘队形,把淘气的鸟鸣漫不经心地洒向五彩斑斓的景色里。

      兴致高时,倒可以乘上小小竹筏,歪歪斜斜,踏着摇曳多姿的醉步,悠悠地去探索深藏在岁月深处的那些美好细节。

      只要竹篙细腻地轻轻一点即可。那小筏已如在玻璃镜上滑翔着一样,飘然远去,波澜不惊。筏后一道微小的波纹,悄悄分开又悄悄合拢。层层叠叠的叶影云影,悄悄变换着各种颜色的情绪,蓦然晕染在天地之间。

      端坐在筏上,我的心游走于迷宫般的杉树中间,仿佛变作了五线谱上欢快跳跃的音符,飘荡在一首多姿多彩的古典乐曲中。

      若说最美,当然首推那些水杉树的叶儿。偶尔遇到一两片落叶,像是蝴蝶一样翩跹而来,姿态优雅,驮着幽静的诗意,拍着翅膀在眼前飞翔。我没想到这温柔的小小叶儿,居然也可以美得这么动人心魄。

      我发现,这红叶儿上的色彩颇有层次感,有的橘红、有的浅红、有的青红相间、有的火红……何等幸运啊,一不小心,居然就邂逅了这样密集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诗情和画意。

      诗人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多指的是红枫树叶。而这水杉树的红叶儿在古典诗词中,则较少出现。因为水杉是孑遗植物,冰川时期之后几乎灭绝,只是在中国部分地区“隐居”,被称为珍稀的植物“活化石”。它们从20世纪40年代被发现、命名、研究、引种和栽培,至今也不过80来年的光阴。

      现在洪泽湖湿地的这片水杉林,也并不是天然林,而是引种的人工林。正是历代植物学家和科研人员的接续努力,才让我辈有缘流连在这特殊的红叶儿美景中间。古代诗人留下了不少的红叶诗,却没有我辈这番幸运奇遇:可以直接亲睹水杉从“活化石”变为“观赏树”的生物奇迹。

      透过横斜的红叶间隙,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我掬一把阳光,感受着切实的温煦。我耳边仿佛响起一首《水杉歌》,那抑扬顿挫的诗句突然从“纸上声”变成了“眼前画”:

      纪追白垩年一亿,莽莽坤维风景丽。特西斯海亘穷荒,赤道暖流布温煦。陆无山岳但坡陀,沧海横流沮洳多。……水杉斯时乃特立,凌霄巨木环北极。虬枝铁干逾十围,肯与群株计寻尺。……三纪山川生巨变,造化洪炉恣鼓扇。……海枯风阻陆渐干,积雪冱寒今乃见。大地遂为冰被覆,北球一白无丛绿。众芳逋走入南荒,万果沦亡稀賸族。水杉大国成曹郐,四大部洲绝侪类。仅余川鄂千方里,遗孑残留弹丸地。……

      这首《水杉歌》发表于20世纪60年代,详述了水杉的前世今生,作者是植物学家胡先骕先生。胡先骕是水杉的命名者之一。他写作《水杉歌》时自言“余自戊子与郑君万钧刊布水杉”,也就是说,1948年他与郑万钧合作发表水杉论文,共同发现、命名了这一“活化石”。

      胡先骕自言“博闻强识吾儒事,笺疏草木虫鱼细。致知格物久垂训,一物不知真所耻”。他用水杉来同禄丰恐龙化石相比,在诗中吟道:“化石龙骸夸禄丰,水杉并世争长雄。禄丰龙已成陈迹,水杉今日犹葱茏。”水杉的发现,是近现代中国植物学史上的一件大事。曾与水杉一同生存的生物大都已灭绝了,只有水杉依旧葱葱,后来更是引种成功,并在多处栽培繁育,成为珍贵的“木材树”和优美的“观赏树”,终于从深山秘境走到这烟火人间,让我们不得不对那些先贤们的执着探索、辛勤研究油然而生敬意。

      今年恰逢胡先骕诞辰130周年。春天以来,各地已经举办过一些纪念活动。对于胡先骕在植物分类学等领域的成就,也发表了不少的文章。不过,我还想提一提胡先骕的另外一首词。这词的下阕曾被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引用:“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幺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胡适认为此词“其实仅一大堆陈套语”,并且质疑说:“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从此,这篇作品被嘲笑了一百多年。可是,胡适当时没有引用这篇作品的题目——《齐天乐·听临室弹曼陀铃》,作品中描写的是欣赏音乐时的感受,运用了通感、比喻等艺术手法。唐人笔下就有“空里流霜不觉飞”“碎霜斜舞上罗幕”的句子,在诗人的想象中,“霜”其实是可以“飞”的啊。

      悠远的古典诗脉,一直连绵至今。当前出现的诗词热,恰似这水杉的红鲜和热烈。这份不约而同又如约而至的美好,正如顽强的古老水杉一样,把根扎在水面之下的大地深处,以古朴高贵的蓬勃与生气,送出来遍地风流。

      我在水杉树林中的竹筏上静坐,在水杉林中沉醉着,流连着,也回味和沉吟着……

      洪泽湖湿地公园的水杉林深处,有一个景点叫喊泉。只要喊上一声,就有喷泉涌出。嗓门越大,喊声越响亮,那喷泉喷得就越高。我原也想趁这景色可人,借这华彩光阴,在喊泉大声喊一喊胡先骕等先生的大名。想来那些从水杉林中间涌起的泉水,该是大地给这些探索者、开拓者的热泪和掌声吧?但是我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不要轻易打扰这片静谧吧。对于胡先骕以及那些接续耕耘的众多先辈,可能不会喜欢这份人为的喧嚣,而更甘于浑然天成的那份淡泊和宁静。

      看阳光灿烂,看波光粼粼,看浮光跃金,看水杉简单而端庄地耸立,肩并肩地列成努力生长的方阵,宛然无声的庄严仪仗。

      如此境界,方堪欣慰,恰可安放一颗诗一般唯美的心。

      (作者:高昌,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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