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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26日 星期四

    瀚海沧桑觅梦痕

    ——谈《诗中丝路——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抄》创作

    作者:朱玉麒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26日 11版)

        冯其庸自书翻越天山的七律诗歌。

        冯其庸的写意《龟兹山水》,浓墨重彩,与他的诗歌一样,抓住了“大美新疆”的神韵。

        《诗中丝路——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抄》

        冯其庸学术馆 编

        朱玉麒 书

        凤凰出版社

      2024年的新年元旦刚过不久,冯其庸先生的女儿冯幽若就寄来了她刚刚完成的纪念乃父百年诞辰的文章《粗缯大布裹生涯 腹有诗书气自华——与父亲相关的书的记忆》。我感叹岁月的易逝,算一算时间,冯先生诞辰已届百年。看着文章字里行间对于她父亲的深情回忆,我也思绪万千。从1986年在新疆认识冯先生以来,在红庙北里、在张家湾以及在丝路古道上追随他身边的情景,也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清晰而具体的片断,有时重叠而难以分辨。我给她回复:“其实冯先生百年,我也应该做些什么纪念的事。只是还没有头绪。”她也宽慰我:“心里有他,形式不重要!”

      甲辰年的春节来临,清晨起来,铺纸濡笔,想写些字,以为春正的纪念,不知不觉就记起了冯先生《己卯除夕述怀有作》的西域名句“万里流沙临瀚海,千峰壁立上昆仑”。一边写着,忽然便想到:作为学者的冯先生,身后留下了这么多笔耕墨耘的著作,为什么不用读书的方式来纪念他呢?从那天开始,每次从研究室回到家中的一早一晚,我会从《瓜饭楼丛稿》中取出一两册来翻看。后来,则在读了他的诗词作品后,兴之所至,抄录其中的西域诗来寄托思念。《诗中丝路》100幅,正是在自春徂夏的半年中,抄写冯其庸先生大西部诗歌的一点留痕。

      记得2019年,冯先生去世两年之后,献给他周年的纪念文集以“瀚海梦痕”的标题出版,我曾写诗纪念:

      且住草堂春复冬,老梅花放万枝红。

      先生归去经年岁,瀚海梦痕忆旧踪。

      人生仿佛有前定,如今,让我感到非常幸福的是:受教于冯先生的岁月,并没有随着天人永隔而中断。书写西部诗篇时,仿佛又在他“瀚海梦痕”的引导之中,走进了大西部的山山水水。借由他的作品,我重新加深着对西部、对冯先生的认识。

      冯其庸先生从年轻时代就受到司马迁等古代先贤的影响,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求知的途径,在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涉足关中,开始了长安以西的丝路古道考察。此后他曾经四次深入河西走廊。1986年,他第一次西出阳关,前往新疆,就深深热爱上了这片曾经在中国典籍中浓墨重彩记录的通向世界的西域热土。他追踪玄奘西行的古道,十到新疆,深入罗布泊、帕米尔等普通游客难以到达的地点,圆满完成了对于丝路古道西域段的寻访。那些寻访的踪迹,有他的绘画、摄影、论文,从不同的角度作出记录。而诗歌,更是他无数次被西部独特的自然风光和风俗人情所感动的文学表现。

      虽然之前读过他的这些诗作,也写过一些附录在本书后面的赏评文章,这次回顾,仍有常读常新的滋味,让人回甘。

      譬如在通读的过程中,发现打动他的西部自然山水之美,是以他一生行旅所见来作对比的,在这些西部诗歌中,“平生”一词频率很高,如:

      平生看尽山千万,不及龟兹一片云。(《题龟兹山水》)

      平生不怕风波险,要从险处见精神。(《登帕米尔高原》)

      平生行役今称最,他日相逢话昔游。(《游喀纳斯湖》)

      平生壮旅今衰矣,奋翮犹思学大鹏。(《己卯除夕述怀有作》)

      平生踏遍天山路,几度来参碧玉宫。(《题画》)

      平生三上昆仑顶,又到楼兰纳缚波。(《己丑自删文集感怀》)

      结合他在《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中提及从年轻时候就好作壮游的生平来看,他从六十一岁才到新疆打开西域的山水画面,那些认知、那些感慨,都是以花甲之年的阅历为基础的,所以,诗中一再有“平生”云云的或惊异、或自豪之情,并非浪作形容。

      他的诗作,还好用“天”“地”“千”“万”等字词,将渺小的个体置身于无限的时空之中,创造出西部山水的宏阔意境,如:

      泠泠忽怪天风起,始觉身高白云低。(《题麦积山七佛阁》)

      千回百转下山难,过尽千峰只一湾。(《过天山冰达坂》)

      万山起伏波纹细,突立孤峰银甲新。(《机中见天山博格达峰》)

      瀚海微尘万劫波,天荒地老梦痕多。(《自题〈瀚海劫尘〉》)

      十年梦想到乌孙,万里来参国士魂。(《题格登碑》)

      千里荒原有石人,当风独立气超神。(《题草原石人》)

      沙场直立一千年,倒地依然侠士眠。(《题胡杨树》)

      今天的新疆在旅游业界提出的最为响亮的口号,正是“大美新疆”。冯先生的诗歌,确实抓住了这个“大美”的神韵,用那些壮阔的字词传达了感动他的“大美”。

      对于亲历的西域山水,他的笔触往往不吝笔墨,多次抒写。

      如“龟兹”:

      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 岳也平庸。(《题龟兹山水》)

      流沙万里到龟兹,佛国天西第几支。(《游古龟兹克孜尔千佛洞》)

      不到龟兹已七年,重来更觉山水妍。(《九月廿日抵龟兹,夜不寐,枕上口占》)

      六过龟兹盐水沟,奇峰刺破碧天愁。(《题龟兹山水》)

      不到龟兹已十年,奔云坠石忆从前。(《题龟兹山水》)

      如“昆仑”:

      三上昆仑意更赊,最高峰顶望中华。(《昆仑顶上放歌》)

      昆仑西上郁葱葱,千朵莲花碧海中。(《题画》)

      万里流沙临瀚海,千峰壁立上昆仑。(《己卯除夕述怀有作》)

      当年豪气未消磨,直上昆仑意更多。(《当年》)

      如“楼兰”“天山”“大漠”“西天”等,这些在丝绸之路上创造了不朽史实、成就无数英雄的西域地名,蕴含着历史的语境,在他的笔下,波澜壮阔,一唱三叹,又增添了更多壮阔豪迈的警句。非常难得的是,这些深刻的印象已经深入其记忆的深处,横看成岭侧成峰,以至于晚年吟咏,豪情所至,竟无一雷同。

      让冯先生西部诗歌生色的,更有同时代的今人。以各种方式为祖国边陲作出贡献的西部人士,都成为冯先生深相结交的朋友。如考古工作者王炳华,冯先生感慨于这位扎根新疆考古事业的默默耕耘者的精神,曾经主动赠诗:

      ① 瀚海沧桑觅梦痕,楼兰又见小河墩。君家事业传千古,卓荦群英是俊人。

      ② 龙沙万里是生涯,雨雹风霜意更赊。不向冰天炼奇骨,哪能雪地作红霞。

      (《赠王炳华二首》)

      这一次,我还在冯先生的诗集中,发现了他怀念一位喀什普通司机的诗篇:

      万里故人来,不见君可哀。昆仑风雪夜,流水细细裁。(《悼马振侠》)

      马振侠是1995年冯先生于喀什结识的司机,曾驾车送我们前往帕米尔高原。一路上他言语不多,但开车时责任心极强,给众人都留下深刻印象。1998年我随冯先生重来喀什,他下车便问马队长何在,怎料马队长已于数月前不幸离世。这种沉痛一直压在冯先生的心头,在那个晚上,他就为这位已故的朋友创作诗篇,使其品格得以永恒留存。

      这篇诗歌下面,有一段长长的小引纪事:

      一九九五年九月,予来南疆,识袁振国、马振侠两君,予至塔什库尔干、红其拉甫,振侠均陪同,临别约明年重来。翌年,予因事繁未来,今年予事更繁,然故人之约不可违也,因决心再到喀什,虽道途坎坷,而终于八月二十三日到喀什。至则振侠已于数月前不幸车祸亡故矣,闻之惨然,因赋此二十字,以志痛悼。不用旧韵,率作口语,见真情也。宽堂记。

      长篇的小引,可当作一篇怀人散文来读。而诗中记录下来的“不见”,则更是像李白的《哭宣城善酿纪叟》那样,让我们在昆仑山下的风雪之夜,看到了冯先生在丝绸之路上的一段生死交情。

      冯先生留下的这些诗歌,以其戛戛独造的诗句,成为西部山水锦上添花的艺术点缀。“我到西天寻旧梦,苍颜华发又遥征。”(《自京飞乌鲁木齐见天山博格达峰独立如银柱》)沉浸于冯先生的诗篇间,仿佛能瞧见他始终行走在那常走常新的古道之上。今年八月,我重游南疆,发现他的诸如“不及龟兹一片云”“看尽龟兹十万峰”等诗句,被不同的载体展现在古龟兹的景观前;并且他于帕米尔高原所立的“玄奘取经东归古道”碑刻,也被复制到游人易至的景区,成了拍照打卡之地。无疑,他那些为玄奘壮行、为西部吟唱的优美诗篇,将被游历西部的后人所牢记。

      这本书抄录的诗歌,主要参考了《冯其庸文集·瓜饭楼诗词草》(青岛出版社,2011年)、《瓜饭楼诗词选》(青岛出版社,2017年)、《瓜饭楼西域诗词钞》(中华书局,2016年)。各本收录诗歌互有参差,诗词系年也略有差池。因此,参照年谱,重新整理一个全本的“瓜饭楼诗词”,也是很有必要的。

      此外,这本书也附录了我三十年来拜观冯先生艺术创作和阅读其学术著作的一些心得文章,如果能够对读者理解他的学术与生平有所帮助,将是我最大的荣幸。我曾经在《云鹿居漫笔》的自序中提到:“冯其庸先生出现在我远赴新疆以后的生活中,成为我在丝绸之路上的引路人。”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指引的印记,似乎越来越明显。我也将以他的西部诗作为鞭策,谨记“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再题龟兹山水》),在丝路研究的漫漫长路中,沿着冯先生未竟的道路,继续前行。

      (作者:朱玉麒,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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