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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20日 星期五

    濂溪水汇天下水

    作者:徐虹雨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20日 14版)

      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会相遇,或化为雨,或变成云,以水的各种形态遇见。

      我想,我是遇见了周敦颐先生。前往汝城拜谒为他而修建的濂溪书院时,正下着雨,点点滴滴汇于屋檐,汇于伞下,汇于我伸出承接雨滴的手心……那穿越时空、行走千年的时光河流,以及我们在不同时空里流淌着的生命河流,会悄然汇集。

      天下书院半湖湘,作为一个行走在湖湘大地的读书人,我在生命的河流里,曾与好几座书院有着美好的邂逅。见着那些书院,便是见着了那些让我们如仰望星空一样仰望历史长空里的读书人。哪怕一家书院早已片瓦无存,但是气韵仍在,如一颗闪亮的星星,就算这颗星星早已陨落,但是它的光芒还在行走,千百年后抵达我们的视野。

      文山书院,是与我的生命产生交集的第一家书院,那里曾是晚唐著名诗人李群玉的读书之所。李群玉,号文山。他曾在《书院二小松》一诗中写道:“一双幽色出凡尘,数粒秋烟二尺鳞。从此静窗闻细韵,琴声长伴读书人。”只是,当时书院不叫文山书院。后来,人们为纪念李群玉,在他曾经读书的地方建起文山书院。据考证,文山书院很可能是环洞庭湖地区最早的书院,也是全国现已查到的唐代49所书院之一。

      唐朝诗人杜牧曾来过这里,游历澧州(今湖南澧县)的他钦佩李群玉的诗名和才气,与之结为好友,并力劝他参加科举考试。遥想当年,两位诗人在此,诗酒唱和,渔歌互答,何其风雅。

      在杜牧的鼓励下,李群玉走出书院,走出书院旁的竹林,走出澧州,奔赴科考之路。只是,这位被赞为“群玉诗名冠李唐”的才子却在科举考试中落了第。从此,他不再参加科考,回到澧州,读书卖文为生。同时他也如同其他看淡官场名利的文人一样,游历各地,在山水间进行心灵的疗愈。

      一千多年后,年少的我在多年时光里,一遍遍走过文山书院的遗址,那是我从家去小学的必经之路。那时,在世上曾存在了400多年的文山书院早已不存,连地名也没有留下,我及父母所知晓的是那个地方叫“仙眠洲”,流传的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吕洞宾,他趁着酒兴越过茫茫八百里洞庭湖,来到澧州醉卧河洲。

      那时小小年纪的我,还不知道文山书院的故事,甚至连“李群玉”这个名字也不知晓,但是书院的缕缕文脉以及诗人如竹般的人文气节,如同阳光,为我沐浴,无声无息,却不可抵挡。

      读中学时,我家搬迁,从文山书院遗址搬至洗墨池附近。这又是何其的幸运,著名文学家范仲淹曾在我的家乡澧州求学,他刻苦读书,挥毫泼墨,让清洗笔和砚台的池塘水都被染成了墨色,该池便得名——洗墨池。刻苦读书的范仲淹,后来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为纪念范仲淹,人们在澧州建溪东书院。1789年,人们在该书院遗址兴建澧阳书院。现在的澧县第一中学的校园,便是溪东书院、澧阳书院旧址所在地。学校靠近护城河边,有一堵老城墙,城墙爬满青苔,每到春天还会开满黄色的迎春花。

      清代政治家、学者、湖湘经世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陶澍曾在澧阳书院主讲,时间长达3年。他为书院写下一联:台接囊萤,如车武子方称学者;池临洗墨,看范希文何等秀才。如今,这副对联成了学子们刻在心里的座右铭,激励着他们如囊萤夜读的车胤、临池洗墨的范仲淹那样勤学苦读。

      陶澍离开澧阳书院北上时,写下了一首《留别书院诸子》,其中写道:“榜楹数语同须记,珍重风流绍昔贤。”他在所到之地,宣扬车武子(车胤)的精神、范希文(范仲淹)的志气。

      校园里建有文山楼,纪念李群玉;建有洗墨池,纪念范仲淹;洗墨池中架三公桥,池附近的小岛上立有范仲淹、陶澍、车胤塑像,皆为纪念三位贤德之人。在洗墨池不远处,还有一门廊,上书“澧阳书院”。

      站在门廊前,我曾一次次望着澧阳书院出神,想象着多少学子在书院里嗅着范公书墨清香、仿效车公囊萤映雪之风,刻苦读书,从这里出发,奔向未来。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当古城墙上的迎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终于通过高考离开了故乡,与城墙外的那条护城河一样,奔向远方。

      在异乡,每次当我落笔写下“文山书院”“洗墨池”“澧阳书院”这三个词时,心中总会忍不住一热。这三个词,以及诗人、先哲们的遗风,是烙在我心里的一枚特有的家乡印、勤学印。

      我的生命之河,就如同澧阳书院遗址外的那条护城河一样,向前奔流,寻找远方,与其他更多的河流汇聚,或以云的方式,或以雨的姿态。

      我撑起一把雨伞,来到郴州汝城的濂溪书院,承接着濂溪书院滴滴答答的雨点。雨点落在我的伞面上,手心里,也落在我的心里。一滴一滴,如文字,滴落有声,如同读书声。

      我确实听到了读书声,那是我与参观的游客们一起在周敦颐的塑像前背诵他的《爱莲说》。那雨点,那读书声,滴落在我记忆的河流里,泛起涟漪,激活往事。

      我的家乡也种莲。农村的堰塘里,一到夏天,粉色的、白色的荷花,以及如伞的荷叶,会将整个堰塘填满。夏天,莲蓬成熟时,人们会摇着小船,或是摇着如洗澡盆一样的大木盆,到堰塘里采摘莲蓬。到了秋冬时节,人们会抽干堰塘,打着赤脚或穿着连裤的套鞋,在泥塘里挖藕。

      我还记得,学习《爱莲说》这篇课文时,语文老师汪老师鼓励我们到荷塘里去观察,看看荷花是不是真如文人所写的那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汪老师与其他很多老师都不一样,他更懂我们,时常会将语文课搬到课堂外,鼓励我们带着课文去观察、去旅行。现在,电视台推出“跟着唐诗去旅行”等栏目,原来,在多年前,我们就跟着老师在进行这样的文化实践了。

      年少时,我的家在县城,要看荷花,得去农村。到了暑假,我真的带着课本,来到一个叫“如东”的乡村,去荷塘里读这篇文章,去观察荷是否真的亭亭净植,看它是否真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那是一种别样的文化体验。

      那时,我没有想到,多年后,我会带着那卷书,去更远的地方,去周敦颐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地方,重读那篇《爱莲说》。是的,我的生命之河,与周敦颐曾见过的种植着莲花的荷塘有了跨越时空的交集。

      雨点滳答,一声声,如同天地间的读书声,我踏着这样的节奏,一步步走进濂溪书院。书院外,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粗壮、爬着青苔的枝干无声地昭示着它的历史。与树一样具有岁月感的,便是濂溪书院。

      南宋嘉定十三年(1220年),周思诚出任桂阳(今汝城)县令,为纪念曾在当地担任县令的周敦颐,修濂溪祠。周敦颐出生的村庄前有一条溪叫濂溪,后人便称他“濂溪先生”,为纪念他所修建的祠堂,就是濂溪祠。

      当年,修建濂溪祠时,当地民众自发参与进来,工匠不取报酬,街坊轮流送茶,大家纷纷以朴实的方式表达着感恩之情。当地人怎会忘记,他们喝着当年周敦颐兴修水利开辟的泉塘池的水,繁衍生息;他们在当年周敦颐带着人们用石灰、黄泥、沙子加糯米稀粥制成的三合土筑成的防洪坝内春种秋收,免受水涝与干旱之苦;他们在周敦颐号召乡绅大户捐资并带头捐资修建的民塘,取水浇灌。当周敦颐调离汝城时,有数千百姓自发相送。周敦颐把对当地老百姓的情,写在了天地间,以泉塘池、防洪坝、民塘等形式留了下来。老百姓对他的那份爱,以濂溪祠的形式留了下来。

      除了水利设施的建设,周敦颐更是在人们的心里构筑了学术、思想的堤坝。他在汝城开阐理蕴,著书立说,构筑了理学思想基石与骨架,被世人誉为“道学宗主”。

      濂溪祠,正式被命名为濂溪书院是在1804年。知县徐兆先在濂溪祠增设讲堂和学舍,正式命名为濂溪书院。

      如今,我们所见到的汝城濂溪书院,是国内仅存的一座古建濂溪书院。爬满青苔的石阶、变得有些发暗的门廊与屋檐,都在诉说着它的历史。一直年轻的,是周敦颐留在世人心里的那株莲,一年年都开着当年的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在书院里,我们聆听着讲解员讲述当年周敦颐留在汝城的故事。她的声音,与窗外雨打屋檐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与我们在千年后一步步走近周敦颐的脚步声融合在一起。

      我,带着一卷诗书,见到了他。

      离开时,我回头,忍不住再次回望书院大门。大门和檐柱各有楹联一副:“学衍道源,德化苍生”“濂溪水汇天下水,道学心达圣人心”。

      是啊,濂溪水汇天下水。所有的河流都会相遇,或化为雨,或变成云,以水的各种形态遇见。我的生命之河,从澧县的那条护城河流出,汇于洗墨池,汇于濂溪水。我,确信,走近了周敦颐。

      (作者:徐虹雨,系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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