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学的传衍,至唐代贞元、元和年间,生出古文一派。韩愈化用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之说,别出心裁地建立了“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的古道传承系统。欲求古道,须通古文。韩愈主张恢复先秦两汉源远流长的散文传统,上规六经,下逮《庄》《骚》,沉浸浓郁,含英咀华,创造出陈言务去、言必己出、文从字顺、奇句单行的新体散文。于是,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成为唐代古文运动的旗帜,文以明道,文道融合,成为古文一派的追求与坚持。
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学,至清代演绎具化为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辞章之学。乾嘉之际,在回归儒学原典的学术背景下,考据之学,陡然有主霸坛坫之势。古文之学的代表方苞,继续坚持古文一派传统,以“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作为行身祈向,以“义法”说、“雅洁”说建立了桐城派古文艺术论的基石。稍后,乾嘉考据学派如日中天,姚鼐离开四库全书馆,在南京讲学授徒,真正揭起桐城派旗帜,成为桐城古文一派的实际组织者、创始者。姚鼐在汉学哓哓鼎沸之际,据理陈言,维护古文一派的地位和利益:“鼐性鲁知暗,不识人情向背之变、时务进退之宜,与物乖忤,坐守穷约,独仰慕古人之谊,而窃好其文辞。夫古人之文,岂第文焉而已,明道义,维风俗以诏世者,君子之志;而辞足以尽其志者,君子之文也。达其辞则道以明,昧于文则志以晦。鼐之求此数十年矣。瞻于目,诵于口,而书于手,较其离合而量剂其轻重多寡,朝为而夕复,捐嗜舍欲,虽蒙流俗讪笑而不耻者,以为古人之志远矣,苟吾得之,若坐阶席而接其音貌,安得不乐而愿日与为徒也。”(《复汪进士辉祖书》)对文道关系,姚鼐持“达其辞则道以明,昧于文则志以晦”之说,突出文章之学至高至贵、不可动摇的地位,同时,也体会到道与文歧而为二,可能给古文写作所带来的紧张。
姚鼐弟子中,方东树最有批判精神。其论方苞之文重滞不起,其背后原因,在于韩愈所得道,由于自得,故文有精神;而方苞所得道,是程朱之道,故重滞不起:“先生则袭于程朱道学已明之后,力求充其知而务周防焉,不敢肆;故议论愈密,而措语矜慎,文气转拘束,不能闳放也。”“乡使先生于程朱之前,而已能闻道若此,则其施于文也,讵止是已哉!”(《书望溪先生集后》)过分拘泥于特定的思想规范而不得不走入古文艺术的误区,在经学高居庙堂、君临一切的时代,面临学行、文章两下兼顾,以至于无可怡悦尴尬的古文家,又何止方苞一人?与其追求说理之精、持论之笃而措语矜慎、文气拘束如方苞,不如模范“道不必粹精,而文之雄奇疏古、浑直恣肆”的韩愈,方东树对先师前辈的批评,体现出古文家的艺术良知,也体现出古文家古文至上的价值取向。
曾国藩参与改造中兴桐城派是在湘军与太平军对峙期间。战争对峙使处于亘古未有之变局的中国士大夫,不再安心于“为往圣继绝学”的书斋生活,而时时觊觎着“为万世开太平”的机遇。学术界喧嚣一时的汉宋之争虽波澜未平,沟壑仍在,但其间的火药味已大大淡化,并逐渐出现调和兼容且向经世致用方向转化的趋势。受道、咸年间学术风气的影响,着手中兴、改造桐城派的曾国藩,其论文与道的关系,则又常常将义理、考据、文章学问三事,与经济、立德、立功、立言的话题纠合在一起。曾国藩为官京师之初,曾向湖南学者唐鉴问学,唐鉴告之以学问三事。对于唐鉴所言,曾氏有所遵循,有所变更。其遵循者,如以经济附着归属于义理,注重以经世致用礼乐典章规范,充实于以讲求君臣、父子、夫妇人伦道德为主的义理之学,使义理之学代表的“道”更切于日用人伦。其变更者,则在用力于义理之学的同时,并不鄙薄文章之学,且于文章之学,孜孜以求,乐此不疲。
曾国藩关于古文价值的认识,当以“坚车行远”说为核心。“坚车行远”说在曾氏入京师初涉学术之际即已形成,历久而愈,笃信不疑,《致刘蓉》坦言自己的为学经历:“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来,稍事学问,涉猎于前明、本朝诸大儒之书,而不克辨其得失。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诫有可取……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此后,在安庆大营时,曾国藩遂以“坚车行远”之说,鼓励门下幕僚弟子。曾国藩又以为:以辞章作为载义理经济之道而行远的坚车,并不是一件不学而能的事情。其《复刘蓉》信中论事功与文章,以为事功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文章之成否,学问居其三,天质居其七。“自周公而下,惟孔孟道与文俱至,吾辈欲法孔孟,固将取其道与文而并学之。其或体道而文不昌,或能文而道不凝,则各视乎性之所近。”文、道并至之境,非常人所能到达。正因为为“文道合一”的艰难所困,曾国藩还曾发“赤地新立”的大愿:“自孔孟以后,惟濂溪《通书》、横渠《正蒙》,道与文可谓兼至交尽。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学记》、朱子《大学序》,寥寥数篇而已。此外则道与文章竟不能不离而为二。鄙意欲发明义理,则当法《经说》《理窟》及各语录、札记;欲学为文,则当扫荡一副旧习,赤地新立,将前此家当,荡然若丧其所有,乃始别有一番文境。望溪所以不得入古人之阃奥者,正为两下兼顾,以致无可怡悦。”(《致刘蓉》)义理演述多为正襟危坐、精微细密之言;古文之写作则推重雕龙文心、珠圆玉润之笔。这正是宋代以后文人无不踌躇满志,以文道并至为鹄的,而真正能身体力行,兼至交尽者却寥寥无几的原因。与其“学行程朱”“文章韩欧”,两下兼顾,以致无可怡悦如方苞,反不如痛下决心,扫荡旧习,赤地新立,做一回堂堂正正、无所羁绊的古文家,也许别有一番酣畅,别有一番文境。曾国藩被称为清王朝最后一位通儒,而桐城派恰恰正是从这位中兴者开始,下定了与徘徊于义理、辞章之间顾此失彼的尴尬与痛苦告别的决心。
曾国藩门下从事古文写作的四大弟子中,惟吴汝纶为桐城籍人。吴汝纶在张裕钊、薛福成等同门去世之后,又亲历了震撼人心的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事变等重大历史事件。在洋务运动破产,湘乡派讨论经世要务、摭谈当代掌故之文成为弃履之后,复致力于湘乡派文向桐城派文的复归。吴汝纶成为桐城派掌门人后,其教人作文,仍以方、姚之文为当行本色,而以曾、张之文为变风变雅。变风变雅尚可接纳,志在经济,于文事固有不暇者,则很难目之为文士。其与弟子姚永朴、姚永概论文,则直接告诫,说理说经不易成佳文:“必欲以义理之说施之文章,则其事至难。不善为之,但堕理障。程朱之文,尚不能尽餍众心,况余人乎?方侍郎学行程朱,文章韩欧,此两事也,欲并入文章之一途,志虽高而力不易赴。”(《答姚叔节》)吴汝纶以为说道说经不易成佳文:道贵正,而文者必以奇胜,经则义疏之流畅,训诂之烦琐,考证之赅博,皆于文体有妨。
从方苞到吴汝纶,桐城派作为一个几乎与清王朝相始终、绵延二百余年的散文流派,其各个时期的领袖人物无不审时度势,坚持古文家的立场,追求文道合一的古文境界;同时也对“学行程朱,文章韩欧”的两重标准,给古文创作所带来的紧张与冲突,不断反省,不断调整。桐城派在理论认识上的继承扬弃、吐故纳新,正符合文学流派“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的发展规律。以文道关系为主线,可以以最简短的笔墨,描述桐城派发展的历史轨迹。
(作者:关爱和,系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