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天,一只鸟儿像一缕金色的阳光抵达我的窗台。鸟儿收拢翅膀后我终于看清,白头、黑嘴、灰爪、褐背,黄色的眼周,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俊俏,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对视的瞬间,我已经确认,这就是去年那对恩爱夫妻中的一只。
一年前我还不知道它们的名称。这种分布在中国南方及东南亚地区的鸟类叫白头椋鸟。它们取食于农田,在隐蔽安静处筑巢产卵,孵化繁殖。不知道其学名的时候,我按外形称它们为“白头鸟”。
每年年初,白头夫妻中的雌鸟总是率先来到我的窗前,似乎是向住户告知它的到来,再到屋顶上亮个相。随后,另一只白头鸟款款飞来。它们严守一夫一妻制,成双成对,比翼齐飞。
屈指数来,我移居到如今的寓所已经四年有余,这四年里有幸见证了白头鸟的三轮繁殖。这对夫妻筑巢垒窝,辛勤哺育,带着雏鸟经风雨、见世面,培养捕食的技能,传授飞翔的本领,再鼓励它们远走高飞。
我刚入住那会儿,这对白头夫妻很不让我待见。常常,我看书或写作需要安静时,它们就开始鼓噪,在房顶上一会儿跳跃舞蹈,一会儿拍翅而歌。有一段时间,头顶上像有一排操练的士兵,绕圈奔跑,追逐打闹,吵得我无法安生。尤其是孵出雏鸟后,那种噪声更是让人无法忍受。每天清晨天刚亮,这对白头夫妻就开始出门觅食,从田野里衔来虫子,频繁往来,轮番进出,一刻不停地投喂幼鸟。也许是幼鸟争食,衔来虫子时只听到屋顶上擂鼓似的咚咚作响。对于熬夜后需要补觉的我来说,早上正是睡眠的黄金时段,可是头顶上却住着如此嘈杂闹嚷的一家子,实在是无法忍受。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从邻居家借来一架超长的木梯,而后手持竹竿,准备进行清剿行动。木梯靠着墙壁,伸向屋顶——有一种穿越感,我的样子一定像极了古代翻墙攻城的勇士。顺着梯子爬向屋顶的我,只要挥竿一扫,立马就能捣毁白头夫妻的窝巢,让楼宇恢复清静。
然而当我看到那只绣球一样浑圆的鸟窝时,我瞬间愣住了。这是一个用茅草、树叶、芒花编织而成的鸟窝,精美得根本不像飞鸟所为,更像是哪位工艺大师的作品。除了漂亮的鸟窝,让我不忍下手的还有鸟窝内稚嫩的生命。那三只羽翼未丰的幼鸟,正张开小巧的嘴巴嗷嗷待哺。就在此时,觅食归来的白头夫妻发现了“敌情”,见有人想摧毁它们的家园,迅速丢下嘴中扭动的蚯蚓,像战机一样俯冲而来。我一愣,立即扔下竹竿,狼狈不堪地滑下木梯落荒而逃。
它们的噪声又持续了二十多天,之后渐渐平息。这让我有些诧异,不禁惦记这窝鸟的去向。推开窗户,四处观望,我发现三只幼鸟正在对面的屋顶上练习飞行。它们刚刚长出的羽毛还比较稀疏,柔软的翅膀还缺乏力度,但我知道,假以时日,它们就能展翅翱翔,飞上蓝天,进入广阔无垠的世界。
季节轮回中,送走了白头夫妻一家,窝巢终于空置下来,寓所也恢复了安静。然而我竟有些不舍,心里空落落的。我以为它们会喜新厌旧,就此远去,不会再来。谁知,次年白头夫妻掐好时日,准时回到它们温暖的家园。
风和日丽的时候,我的窗台是它们的乐园,白头鸟总是透过窗玻璃,瞪着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每天我都要午睡,到了两点十分该起床上班了,白头鸟就像报时鸟,一声接一声鸣叫,好像在催促我。周末在家,常常能看到白头鸟在窗外用尖喙敲击玻璃,那样子好像在向我打招呼。我在里面唤它一声,它在外头蹦跳一下,一来一往,相互回应。这几年我对它们有过不同的称呼,记得前年叫“小鸟”,去年叫“白头鸟”,今年叫“故人鸟”。
作为老邻居,我总会热情地走近窗户,身体前倾。在人与鸟对视的那一刻,玻璃上立刻反射出我的影子。那个人弯腰驼背,满头白发,我顿时一惊,真是人不知自丑,当我在唤它们“白头鸟”的时候,或许它们也在叫我“白头翁”。
(作者:詹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