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是日头射出的万支金箭,它射到哪儿,哪儿就光芒万丈。”
升入初中,班级出壁报,我投稿,开篇如是说。
李立凡老师是班主任,他给我这段文字加上红圈,同时勉励:“阳光是个很宽泛的意象,可以从多角度表述,你试试看。”
是晚,我煞费心机,另取譬喻:“阳光是日头的嘘寒问暖,流泻到哪儿,哪儿就泛光溢彩。”
次日交卷,李老师又是一通夸赞:“你感觉很好,将来能当作家。”
我满心喜悦,从此潜心练笔,记得,仅以阳光为意象,便写了《阳光是乌云的天敌》《阳光是万物的食粮》《阳光是奋斗者的信念》等短章。
你大概没有想到,李老师是教化学和生物的,不是语文老师。他“教外施化”,无心插柳,植下了我心田中的第一株文学幼苗。
二
中学语文老师,教过我的,计有五位,曾作专文叙述。另有一位,不是教员,属于“四字师”,印象特殊而深刻。
那是初中二年级,某日凌晨,学校的大门犹自紧闭,我跨越西侧数米宽的壕沟,进了校园。教室的门锁着,走廊有灯,我借着它的光亮背书。
东方泛白,身后有人咳嗽一声,回头看,是食堂的大师傅。他说:“我注意了你几天,你很用功,孺子可教。语文的诀窍嘛,说来也就四个字:多读多写。”
这四字并非有多深奥,毋宁说是常识。然而,在这样一个晨光熹微的黎明,由这样一位食堂大师傅满怀关爱、郑重其事地说出,我就觉得非同寻常。也许他是世外高人,隐身伙房,今日偶开尊口,试探我的慧根;也许他是圯上老人黄石公再世,怜我苦学,特意前来传授文道的基本韬略……
岁月不居,流光飞逝,偶一回眸,仍觉疑幻疑真,神秘而又庄严。
三
初二或是初三,管启文老师教过我代数,讲的内容,早已忘光,其为人,却形象鲜明,终身不忘。
管老师的笑,是那种满脸笑纹漾开的笑,金灿灿的,美滋滋的,让人想到怒放的向日葵,想到红杏枝头春意闹。
单杠大回环,体育老师也耍不来,唯独管老师能连续旋上十几个,旋得旁观者大声喝彩,数步外的小白杨也跟着哗哗鼓掌。
一次课外活动,我练习掷标枪,距离总徘徊在30米左右。管老师走过来,说:“你出手的角度偏高,要低一点,像这样,30度到35度,才能飞得更远。”
高一,管老师临时给我们代了一节几何课,我坐在后排,偷看小说。两天后,在校园里面对面碰上了,管老师叫住我,微笑着问:“几何课上看小说,收获几何?”
一句话说得我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事后咂摸:管老师岂止是数学行家,语文水平和批评艺术,也堪称里手。
四
“现在这个问题,请班上年龄最大的那个同学回答。”夏雨苍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一道数学题说。
课堂顿时鸦雀无声。
谁年龄最大?班上同学的年龄分几档,最高的一档有十几位,平素只晓得他们的生肖,至于具体月份大小,无人做过比较。因此,泥人遇木偶——面面相觑。
夏老师不慌不忙,在黑板上写下“王平”。
王平?不对啊,他年龄居中,怎么成了最大?
噢!这是射谜。语文课刚刚学过《失街亭》,马谡的副将叫王平,论起来有一千七百岁了,当然是年龄最大的啦。夏老师是教务处主任,对每个班的各门功课了如指掌。
这则花絮,发生在五九届学长的班上。
此幽默一出,顿使枯燥的数学课风生水起。
此幽默一出,也勾画出夏主任这位20世纪30年代初的大学生宝刀未老,文理皆擅,诙谐风趣。
五
我所在的射阳中学是1953年由陈洋迁过来的。当时是白茫茫的盐碱地,矗几排灰瓦青砖的平房,校园里没有一棵树,连草也没有几株。
潘校长带领大家植树。冬天挖好树坑,交给风吹,交给日晒。坑里挖出的盐碱土,移走。从河底挖来淤泥,堆在坑边,也交给风吹,交给日晒。春暖花开,动手栽树。在坑底铺上一层风化了的淤泥,撒上一层切碎的青草,放进树苗,扶正,再培上一圈淤泥,浇足水。最后,又撒上一层碎草、碎泥。潘校长说,植树是门学问,有生物,有物理,也有化学。
潘校长带领大家盖礼堂。自力更生,自筹自建。本县没有砖瓦厂,原材料从邻县采购,雇船运到学校南门外小洋河边,全体学生排成长龙,从河岸一直逶迤到礼堂工地,接力输送。潘校长叮嘱同学:砖笨实,三五块、七八块码成一摞,可劲搬,万一失手,跌成两截,没关系,砂浆一抹照样用;瓦细俏,缺一角,裂一缝,就成了废品,只能两片一组,小心翼翼地传递。
原来,学问无处不在,随手可拾。
我1957年进校,小树已然亭亭,青翠欲滴,礼堂也早落成,宽敞明丽。潘校长自当他的校长,我自当我的学生,各安其位,从无私下交集。
1958年秋,我因病休学一年。当我拿着休学证明离开办公室时,潘校长特意送到走廊,叮咛:“这是一个小挫折,不要灰心,养好身体,明年我在这儿等你。”
这一语,眼前多少绿意。
这一语,天地多少光华。
(作者:卞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