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的诗词情缘】
学人小传
华罗庚(1910—1985),祖籍江苏丹阳,生于江苏金坛。数学家、教育家。早年留学英国,1938年受聘为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授。1946年赴美,曾任美国伊利诺依大学教授。1950年回国,先后任清华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副校长、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等职。撰有《堆垒素数论》《数论导引》《优选学》等专著及《优选法平话及其补充》《统筹方法平话及补充》等科普作品。
数学与文学,看似毫不相干,在某些方面其实具有一致性。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就常常游弋于数理世界与文学花园之间,尽得文理交融之乐。
华罗庚在解析数论、典型群、矩阵几何学、自守函数论、多复变函数论等很多研究领域作出了杰出贡献,在为科学殿堂增添耀眼光辉的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化财富。他一生勤勉奋进,笔耕不辍,乐于品读和创作诗词,以一首首充满艺术趣味的诗词观照自己的科研工作与日常生活,描绘出一幅幅文经理纬、绚烂多彩的生动画卷。
身穷志益坚 妙笔著诗篇
华罗庚1910年11月12日出生于江苏金坛。初中毕业后,他进入上海中华职业学校学习商科,后因家境贫寒,辍学回乡。此后,华罗庚刻苦自学,于1930年在《科学》杂志发表论文《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华罗庚受到清华大学熊庆来教授赏识,1931年进入清华大学工作。1936年,他前往英国剑桥大学深造,两年后回国受聘为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授。华罗庚1946年赴美任教,1950年毅然回国。
归国之后,华罗庚一心一意从事数学研究,并将数学研究与生产实践相结合,全力推广有助于改进生产工艺、提高产品质量的“优选法”与能够提升生产组织管理效率的“统筹法”,为我国的科学研究事业和国民经济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
华罗庚只有初中文凭,但他坚持自学,勤奋钻研,成为名满天下的杰出数学家。在华罗庚的世界里,并非只有数学,他亦热衷于诗词创作。华罗庚的诗词创作始于青少年时期。在读初中时,他不仅数学成绩很好,“语文也不错,能文还能诗”(华顺《爸爸的故事》)。华罗庚喜欢写诗、谈诗,平生所作诗词有几百首,并曾自编油印诗集《病中斗》,其中部分佳作先后收录于《历代诗词选注·华夏正气篇》《科学家诗词选》等诗词集。华罗庚所作诗词虽富,却星散各处,并未得到系统整理、公开刊印。他去世后,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宣传部编辑出版了《华罗庚诗文选》。该书所选诗词虽然有限,但亦可反映出华罗庚始终如一的爱国热情、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诲人不倦的教育理念和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
万水千山路 白发照丹心
强烈的爱国热情始终是华罗庚的人生底色,其所作诗词同样洋溢着鲜明的爱国主义色彩。华罗庚出生次年,辛亥革命爆发;未及而立,抗战的烽火已燎原。满目疮痍的山河深深刺痛着华罗庚的内心,同时也激励着他立志科学报国。华罗庚晚年回到故乡演讲时说:“那时候我当然也不知道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只感觉我们应该为国家出一点力,争一点光。我就这样开始钻研学问了。”(华罗庚《在困境中更要发愤求进》)由此可知,华罗庚自修数学的初衷,不只是出于热爱,更是想以自己所学报效国家。他如是说,亦如是做,表里如一,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1938年华罗庚自英国归来,受聘为西南联大教授。他赋诗抒怀:“寄旅昆明日,金瓯半缺时。狐虎满街走,鹰鹯扑地飞。”寥寥数语便写出了时局之动荡与生活之艰难,忧国之思溢于言表。当此之时,来自故交好友的无私帮助让华罗庚感念终生。闻一多眼见华罗庚一家老小无处安身,慷慨让出自家一间房。两家同处一室,中间悬挂布帘相隔,华罗庚为此赋诗:“挂布分屋共容膝,岂止两家共坎坷。布东考古布西算,专业不同心同仇。”短短28个字,熔铸生活艰难、专业所长、知交深谊与同仇敌忾于一炉,可谓言简义丰,余韵绵长。1946年7月,闻一多被暗杀,华罗庚闻此噩耗,愤然作诗声讨:“乌云低垂泊清波,红烛光芒射斗牛。宁沪道上闻噩耗,魔掌竟敢杀一多。”前两句设色赋彩,既揭露出压抑的社会局势,更肯定了闻一多的卓然成就,后两句交代了作诗的时地与缘由,又将对故友遭难的沉痛、惋惜以及对反动势力的厌恶、愤慨等多种情感意绪集为一体,言有尽而意无穷。30余年后,华罗庚忆及此事,依旧感慨良多,遂连赋二诗,云:“闻君慷慨拍案起,愧我庸懦远避魔。后觉只能补前咎,为报先烈献白头。”“白头献给现代化,民不康阜誓不休。为党随处可埋骨,哪管江海与荒丘。”(华罗庚《知识分子的光辉榜样——纪念闻一多烈士八十诞辰》)华罗庚与闻一多的交往经历了战火洗礼,彼此之间的情谊历久弥坚。
1950年,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任教的华罗庚发表《致中国全体留美学生的公开信》:“为了抉择真理,我们应当回去;为了国家民族,我们应当回去;为了为人民服务,我们也应当回去;就是为了个人出路,也应当早日回去,建立我们工作的基础,为我们伟大祖国的建设和发展而奋斗。”怀抱这种崇高的信念,华罗庚毅然回国,希望在社会主义建设中贡献自己的力量,实现人生的价值。
1958年,他到北京郊区农村考察,赋诗一首:“向在城市里,今来大地边。东风勤拂拭,绿满万顷田。规划处处用,数学入田间。移植谁之力?靠党非靠天。”此诗叙事平稳,语言晓畅,卒章显志。
华罗庚虽有腿疾,但他始终以坚韧不拔之志克服诸般不便,迎难而上,积极将自己的专业知识应用于国家建设,而反映以工作实践为主要内容的诗词作品也随之丰富起来。20世纪60年代,华罗庚在川滇参与“三线建设”时丝毫不吝诗笔,每有会心即将所见所闻所感诉诸笔端,表达“一心为人民”“慷慨掷此身”(《破阵子·壮词答医师》)的豪情。其中,《酣战》诗云:“甘作螺丝钉,敢当降魔杵。休辞行彳亍,背篓攀云路。鲁阳已挥戈,酣战日正午。”稍晚于《酣战》的《抒怀》集中反映了工人群众不顾山高谷深、战天斗地的宏大场景,其中,“手持锤与钎,脚踏悬空板。先争立足处,群山拦腰斩”生动再现了工人心如坚石、劈山开路的豪情壮志,“渴饮凉开水,饥餐冷馒头。意气随风发,干劲冲斗牛”细致描绘了工人意气风发努力工作的场景。
改革开放后,华罗庚重新活跃于国际数学界。在外出访问期间,他既留心世界科技发展的新形势,也广交朋友,为加强我国与世界各国的科学交流合作作出了积极努力。1979年,华罗庚应邀访问英国伯明翰大学,他在赠给该校里威斯顿教授的诗中写道:“谈数称莫逆,相敬愧上宾。聊赠一拙著,明德求教殷。”从中可看出他对数学的热爱、与同行切磋的谦逊和畅快。华罗庚在给该校华人学者汤永豪的赠诗中明显融入了更加深沉而强烈的情感:“百尺竿头正当年,万里前程已可瞩。珍重珍重再珍重,协力同心为华族。”此诗在谆谆教导的同时,也表达了殷殷期待。这份诚挚的情感与殷切的期望还体现在华罗庚写给在英国工作的冯律朝夫妇的诗中:“重我岂止我,爱国及我身。系同炎黄胄,生同华夏根。誓当益奋发,不负侨胞心。”甚至在给华人房东李称发的诗中,他也不忘倾注爱国深情:“为爱祖国及于我,生活处处承关心。皆系同属炎黄裔,论源都是华夏根。”
科学与文学 两户为一家
1955年,华罗庚在《和同学们谈谈学习数学》一文中写道:“认为数学枯燥无味,没有艺术性,这看法是不正确的。就像站在花园外面,说花园里枯燥乏味一样。”在他看来,数学同样具有艺术性,充满趣味。1980年,华罗庚在《第三届电影百花奖有感》一文中着重阐述了科学与艺术彼此结合、相得益彰的关系:“科学与艺术,本是他与她,论性质相隔十万八,但在社会发展的今天,相辅相成,两户成一家。”此处肯定了科学与影视艺术是“两户成一家”,但尚未明确言及文学。1982年,华罗庚在《致〈电视文学〉编辑部的信》一文中明确谈到科学研究与文学剧本创作的不同之处:“科学与文学艺术的要求不尽相同,剧作者既要写科学工作者的真人真事,又要使其具有艺术的典型性,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我总希望剧本中可描写的事情尽量地符合事实;但剧本创作需要集中概括、必要的衬托和夸张渲染,特别是电视剧还有时间的限制,因此我又不应该从科学角度予以自以为是的苛求。”这段文字以一种客观、圆融的态度论述了以科学家为中心的文学剧本应当如何创作的问题,关于这一点,他在为《柏生新闻作品选》所作的序言中再次予以申说:“科学技术的要求是严格的严密的,结果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出入的,但文学艺术就要有铺垫、有集中、有渲染,还可能有必要的夸张。”通观华罗庚关于科学与文学艺术关系的论述,可知他十分清楚科学与文学的异同。
作为一名数学家,华罗庚将自己的专业所长巧妙融入诗词之中,以一种别样的方式诠释着数理世界,同时也充分显示出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和实事求是的工作态度。宋代沈括《梦溪笔谈》尝言:“杜甫《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沈括从科学实证的角度审视杜甫诗歌,未免失之机械,不解诗家艺术真实之意。华罗庚同样对杜甫此诗颇感兴趣,乃作《材大难为用辩》:“杜甫有诗《古柏行》,他为大树鸣不平。我今为之转一语,此树幸得到门庭。苗长易遭牛羊践,材成难免斧锯侵。怎得参天二千尺,端赖丞相遗爱深。材大难用似不妥,大可分小诸器成。小材充大倾楼宇,大则误国小误身。为人休轻做小事,小善原是大善根。自负树大不小就,浮薄轻夸负此身。”此诗一改杜诗“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怀才不遇之憾,主张一切从实际出发,小大之材各凭其实,自得其用,既不要自负尊大,亦不必妄自菲薄。
在推广“优选法”和“统筹法”的过程中,华罗庚每每以诗记录和呈现所取得的成果,比如《祝捷》“扭亏增盈一大喜,统筹优选又建功”,《赠焦作酒厂》“今用优选法,更上一层楼”,字里行间,皆是喜悦之情。
华罗庚是杰出的数学家,也是优秀的教育家。他十分关心年轻一代的健康成长,乐于从事科普工作。在从事科普工作时,为了唤起青少年的科学兴趣,他每每辅以通俗易懂的诗词。在《从孙子的“神奇妙算”谈起》一书中,华罗庚以诗作序:“神奇妙算古名词,师承前人沿用之。神奇化易是坦道,易化神奇不足提。妙算还从拙中来,愚公智叟两分开。积久方显愚公智,发白才知智叟呆。埋头苦干是第一,熟练生出百巧来。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劳一分才。”埋头苦干、勤能补拙、积久为功既是此诗的主旨,又昭示了华罗庚治学的成功经验,尤其是最后一联,更是家喻户晓,被一代又一代青年学子视为砥砺奋进的座右铭。他在作《谈谈与蜂房结构有关的数学问题》的科普报告时以一首词作为开场白:“人类识自然,探索穷研,花明柳暗别有天。谲诡神奇满目是,气象万千。往事几百年,祖述前贤,瑕疵讹谬犹盈篇。蜂房奥秘未全揭,待咱向前。”该词明畅易解,上阕叙写气象万千的大自然具有无尽奥秘,下阕述说由古至今尚有诸多奥秘未被揭开,自然引出“待咱向前”,进而展开演讲,可谓水到渠成。
落笔简浅显 力求精准严
在华罗庚看来,数学与文学“两户为一家”。正是在如此深刻、自觉的文艺观指导下,华罗庚才创作出了诸多体裁多样、内容丰富、特色鲜明的诗词作品。华罗庚一生创作的数百首诗词,既有古诗,又有格律诗,词亦可观,偶见现代散文诗,可谓诸体兼备。
华罗庚的诗词语言明白如话,不饰雕琢,通俗易懂,即便用典,也不生僻。通观华罗庚的诗词,其用语有如此特点,并非其不善骈俪辞藻,而是“不以繁缛为巧”,力求使用简洁晓畅的语言表达深刻的道理,这何尝不是他作为一名数学家的科学追求呢?华罗庚致力于将数学研究和生产实践相结合,只有使用简洁形象的语言,讲接地气的话,才能更易于让群众听得进、记得住、用得好原本复杂的理论。华罗庚的诗词之中多见数量词和专业术语,突显出其对语言精准、严谨的追求,比如《西江月·欢声冲霄汉》“百米二百四百,哪怕水浸石顽。十里山腰已打穿,欢声直冲霄汉”,《破阵子·挺举入青云》“六十吨重铁塔,四十米长横阵”,《述怀》:“即使能活一百年,36524日而已。而今已过四分之三,怎能胡乱轻抛,何况还有,老病无能为计。若细算,有效工作日,在2000天以内矣。”此外,华罗庚的诗词善于嵌入对时事和个人工作生活的观感,言之有物。关于这一点,从其诗词的题目即可得窥一斑,比如《哭一多》《数学入田间》《渔家傲·闻克拉玛依优选捷报感赋》《赠开封空分设备厂》等。这种缘事而发的创作方式具有明显的纪实性和时代色彩。
华罗庚的部分诗词在传统体制上有所新变,体现出他的创新意识与实践精神。华罗庚《祝〈中国青年报〉复刊》云:“乌云乍涌卷巨澜,浑似天翻,不是天翻,四凶遍树迷魂幡。放眼世界谁为主?中国青年,世界青年,拔幡除怪猛向前。改造河山现代化,责挑双肩,欣挑双肩,完成岂甘到两千。长征路上不停步,奋勇登攀,不断登攀,赶超何需二十三。”这首“诗”实由两首“词”连章而成,其所用词牌当为《采桑子》。此二“词”各自独立成篇固无不可,其妙处恰在脱去词体转成诗格,关键在于文意的上下通贯,水到渠成,更使作品容量扩大,情感绵延而去。《渔家傲·闻克拉玛依优选捷报感赋》一诗同样具有如上特点:“四凶除去风物异,捷报频传凯歌里,兴旺发达劲无比。令人喜,乌油山头红旗起。乙炔改用自然气,既省运输又便利,还有高效脱水剂。俱称奇,死井复活出油矣。想当年,乌云压顶情绪低,谁学技术谁挨批,谁搞生产谁受气。壮志弃,饮酒玩牌心无寄。庆今朝,霹雳一声动天地,闷气不再心头闭,为了人民学科技。雄心起,酒徒今成优选迷。优选价值千万计,钻采炼制成大器,白发徒工致敬礼。表心意,克拉玛依亚克西。”“想当年”前面部分是词牌《渔家傲》正体,而由“想当年”领起的后文,因为“想当年”“庆今朝”的嵌入使其有了变化。这种有意追求新变的尝试,立足于上下文意与内在逻辑的连贯与统一,并非随意为之,体现出诗人深厚的古典诗词积淀。
华罗庚的部分诗词具有新格律体的鲜明特色,追求诗行的严整之美与声韵的回环抑扬。《热泪化雨》诗云:“悲莫悲于摩苍天时,鹏翼折。哀莫哀于绝尘驰时,马蹄蹶。愁莫愁于为山九仞,亏一篑。急莫急于待明察时,眼昏黑。痛莫痛于人民急时,我乏力。伤莫伤于外敌退时,内部裂。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到得伤心处,热泪化雨连宵雨不干。”该诗前六行的外在形式整齐划一,应是有意追求句式的均齐与匀称,营造出一种回环复沓的咏叹美感。《不言别》一诗同样如此,诗分三节,每节首句六字,余皆五字,且首尾两节诗行对称,颇显匀整工稳。又如《在洛杉矶海边山巅别墅隔窗西望有感》:“茫茫一海隔,落落长相忆。长相忆,白云掩目苍海碧。时光不倒流,往事何必多回忆。掌握好今时今刻,为人类尽心尽力。身后原知万事空,人生难得三万六千日。不珍惜,不落实,悔何日,空叹惜。”这首诗注重通过韵脚展现声韵之美,在抑扬递转之间实现内在情感与声韵律动的协调统一。
华罗庚曾寄语青年:“发愤早为好,苟晚休嫌迟。最忌不努力,一生都无知。”“聪明在于学习,天才在于积累”,这是华罗庚的名言,更是他治学的经验之谈。他一生都奔跑在勤奋向前的道路上,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华罗庚凭借自身的卓越才识将“以真启美”的数学与“以美启真”的文学和谐统一起来,使之并生新颜,美美与共。在以数学家之笔进行诗词创作时,华罗庚丝毫没有遗忘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他的创作实绩为现当代诗坛,尤其为科学家群体的文学花园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姜高威,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词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