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多功能建筑,古代书院是教学空间、学术空间、藏书空间、刻书空间、祭祀空间。此外,书院也是文学空间,它和市井、村庄、寺庙、官署、幕府、棘闱、旅途等场所,共同组成了文学世界的多样图景。
作为文学空间的书院,其空间概念自然以书院建筑为核心,同时又不囿于建筑本身。例如,清末王闿运赴江西讲学,衡阳船山书院诸生李金戣、张登寿从行,旅途中,先生为两位弟子讲《诗经》;杭州诂经精舍停办两年后,俞樾作《诂经精舍歌》《与客谈诂经精舍旧事》等诗;袁嘉谷在日本与昆明经正书院同学聚会,作《经正书院旧友游日本国者十数人,同饮照相,补作同门录,题后二首》诗。这些活动发生在书院之外,但在文脉上仍从属于船山、诂经、经正书院。也就是说,书院的文学空间可以随着师生的活动而充分延展。从文学空间的范围来说,由小到大,最具典型意义的是景观和地域。
书院文学与景观空间
书院景观不仅指外部空间的选址,也包括内部空间的营造。
早期书院多依傍名山而建。白鹿洞书院在庐山五老峰南麓,岳麓书院在湘江西岸岳麓山下,嵩阳书院背靠嵩山峻极峰,石鼓书院坐落在衡阳石鼓山上。书院选址依傍名山胜迹,既受古代士人读书山林风气的影响,也与重视风水的堪舆观念有关。最重要的是,山林远离喧嚣,利于静心读书。南宋朱熹在呈报朝廷的《白鹿洞牒》中说,白鹿洞“四面山水,清邃环合,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真群居讲学、遁迹著书之所”。明代胡俨《重建白鹿洞书院记》亦云:“五老峰之下,山川环合,林谷幽邃,远人事而绝尘氛,足以怡情适兴,养性读书。”山林是潜心问学的佳境。
书院依傍山林,最宜吟咏和书写,诗赋之作由是而富。朱熹建武夷精舍于隐屏峰下,陆游《寄题朱元晦武夷精舍》诗云:“先生结屋绿岩边,读《易》悬知屡绝编。不用采芝惊世俗,恐人谤道是神仙。”张栻主持城南书院,有《城南杂咏二十首》。朱熹次其韵,作《奉同张敬夫城南二十咏》,并跋张诗云:“久闻敬夫城南景物之胜,常恨未得往游其间。今读是诗,便觉风篁水月,去人不远。”朱、张城南唱和之作,风格相近,明何乔新谓“其词浑厚和平,有盛唐风致”。淳熙间,朱熹在白鹿洞书院作《白鹿洞赋》;嘉定间,张琚、罗思、姚鹿卿等人在流芳桥旁会讲洞学毕,相与歌文公之赋;淳祐间,方岳作《白鹿洞后赋》;明嘉靖间,张纯跋《白鹿洞赋》,杨侃刻于石屏。一篇书院赋,流播数百年,完成了经典化。
书院繁荣和普及以后,不可能都依傍名山,但选址仍以城市周边的风景胜地为首要考虑。这样既便于师生的日常往来,又可延续书院的山林传统,对于激发写作才思也多有好处。杭州崇文书院在西湖之滨,《敬修堂词赋课钞》是清道光间崇文诸生的诗赋集,浙江巡抚富呢扬阿序称“多士肄业其中者,吸湖光,饮山渌,于举业外率工诗古文词”。湖光山渌利于诗词歌赋,这好理解,古来诗人得江山之助者甚多。值得注意的是,它可能还利于举业文章。《崇文书院课艺九集》是光绪间崇文诸生的八股文集,浙江巡抚叶赫崧骏序云:“崇文依山面湖,举凡风云变幻,林木幽奇,四时皆有其佳致。诸生游息其中,得乾坤之清气,发为宇宙之至文,不貌袭先正,而先正之口讲指画,如入其室而承其謦欬。”这里所谓“至文”,指的就是八股文。
学术文章也可得江山之助。学海堂位于广州越秀山麓,是清代汉学书院的代表。《学海堂集》是诸生的学术作品集,阮元序云:“珠江狮海,云涛飞泛于其前;三城万井,烟霭开阖于其下。茂林暑昃,先来天际之凉;高阑夕风,已生海上之月。”诸生在此山堂,观览潮汐,“登高者赋其所能,观澜者得其为术,息焉游焉,不亦传之久而行之远欤”。
书院建设重外部选址,更重内部景观的营造。岳麓书院内原有纪念“朱张会讲”的“饮马池”,清乾隆间在池上建有草亭,嘉庆间重修,改名“风雩亭”,其得名来自《论语》中的“吾与点也”。“曾点气象”也成为书院的普遍追求,一个具体表现就是着意于建造池亭园圃,以便诸生登眺游息。
风雩亭周围种有柳树,“柳塘烟晓”即为岳麓书院八景之一。院生俞超有《岳麓八景》诗,将八景融入一首七律:“晓烟低护柳塘宽,桃坞霞烘一色丹。路绕桐阴芳径别,香生荷岸晚风抟。泉鸣涧并青山曲,鱼戏人从碧沼观。小坐花墩斜月照,冬林翠绕竹千竿。”不少书院都有类似的系列景观。而更多的书院未必有“八景”“十景”之名,但林泉之胜几乎是“标配”。哪怕是地处阛阓的书院,本身往往也是园林胜迹、微型山水,师生可于其中俯仰天地、感怀古今。
即使是主张专心读书、无需游息的人士,也无法完全拒绝园林的吸引力。清代朱一深创建新淦凝秀书院,他拟定的《凝秀书院条约》有“谨出入”一则,称“昔董仲舒下帷发愤,三年不窥园圃;管宁足不下楼,坐穿一榻,其专心致志为何如”,故而“诸生既入门墙,自宜键户攻苦,谢绝闻见,道德诗书,此中自有真乐,又奚佚游为也”。认为书中自有真乐,不必把时间用在游览上。可接下来又说,“余于书院内构一楼,诸生诵读之暇,或恣观眺以陶适其性情,发其奇气,较之阛阓杂沓,不犹愈乎”。这座楼即静远楼,朱氏后来写了《静远楼八景诗》,序云:“楼名静远,地颇清佳,水送绿于棂间;携将风月,山横青于几上……署为八景,盖选胜而尤奇;吟得数章,终图形而弗肖尔。”八景者,“秀岭晴岚”“玉溪环带”“银冈烟雨”“枫冈瀑布”“南浦溪声”“东山松韵”“虹堤夜月”“天柱积雪”。
清代武昌江汉书院山长王心敬曾谈及书院的空间设计:“凡门前内甬道两旁、堂前堂后,必广树松柏杉槐;于其空闲,又必种植诸竹。凡池皆种莲植芡。一则培植树木,使成蔚葱之观,以增书院气象,二则春夏藉竹树之阴,三则诵读之余,可玩物适情,以助清逸潇洒之性耳。”在他所言书院景观的三点意义(审美、遮阴、怡情)之外,还有两点可以补充。
其一,书院内部的微型山水,也有启迪文思之用。王同为《紫阳书院课艺九集》作序,称院中“螺泉,涓洁涟漪,可以状文思之泉涌也”,“春草池,微波潆洄,可以畅文机之生趣也”,“垂钓矶、笔架峰,奇石林立,可以状文气之突兀也”云云。这是微缩版的“江山之助”。
其二,对于文学教学而言,师生参与园艺之事,与写作之间具有某种象征性的联系。薛时雨主讲江宁尊经书院,乌龙潭因久未清理,茭葑纵横。于是率诸生清淤,又在潭西种植梅竹松柏。薛氏为《尊经书院五集课艺》作序,简述此事并告诸生:“今夫蹄涔之水,不足以资灌溉也,必去其障,通其流,然后原泉混混,渣滓去而清光来,文之洁净犹是也;今夫濯濯之山,不足以快登眺也,必葱茏而绿缛,幽秀而深邃,然后明靓淡冶之态,顷刻万变,文之藻采犹是也。”潭水经疏浚而清洁,山林经培植而多姿,人参与景观之美的形成;文之洁净和藻采也如此,离不开人的劳动付出。由此,诸生可因山林之乐,而知文章之阃奥。
书院文学与地域空间
即便是建于喧嚣市井的书院,也自有其优势。清代杭州紫阳书院无山水之胜,前来肄业考课者却很多,主要原因在于地缘便利。许景澄为《紫阳书院课艺五编》所作题识就提到,“院舍咫尺廛市,绾轂所凑,肄业之彦,便于居处,视他院为尤盛”。这一点,王同在《紫阳书院课艺九集》序中阐述得更为详细,“杭州书院有三,曰敷文,曰崇文,曰紫阳”,“敷文占南山之巅,崇文居西湖之湄,而紫阳则城中而近市,无湖山之美也”,“然(紫阳)城中近市,负笈者便之,故肄业者多。而人才蔚起,弦诵之士,较敷文、崇文为尤盛”。
有意思的是,同城的多所书院,因为位置不同,文风也可能存在差异。浙江巡抚梅启照序《敷文书院课艺二集》即阐述了这一情况,所谓“肄业于敷文者,其文多深秀峻拔”,而“崇文临烟波之浩渺,览花柳之绚闹,故其文华美典则”,至于紫阳,“得一丘一壑之胜,山泉云脚,时注于庭,故文辄悠然意远”。无论是中国古代还是当今的文学地理学理论,在“空间范域”的层级分布方面,南方、北方,关中、江南,或者浙东、浙西,苏州、扬州,这类宏观的范域受到较多关注。梅启照的论述发掘了同城不同地段书院的文风差异,由此可知清人对于“托地”与“文风”之关系的理解,已经达到相当微观的境地。
从更广的空间范围来讲,书院普及以后,山川的意义实际上受到弱化,书院的层次、功能、辐射力成为书院地缘文化中的主要因素。宋以后地域文学的建构,书院是重要参与者。如白鹿洞书院之于江右文学、岳麓书院之于湖湘文学、学海堂之于岭南文学、关中书院之于关中文学,又如安庆敬敷书院、桐城桐乡书院、保定莲池书院与桐城文派,以及甬上证人书院与浙东文派等等,皆是书院与地域文学互动的显例。
参与地域文学的建构,首先在于书院推尊乡贤,以示文脉传承。许宗彦给杭州《诂经精舍文集》作序,称道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学者,以及朱彝尊、姜宸英、查慎行等诗家古文家,都是浙江一省之名家;朱珔序苏州《正谊书院小课》,列举苏城惠氏、昆山顾炎武、吴江朱鹤龄、常熟严虞惇等,皆为苏州一府之鸿儒。这些属于晚近乡贤。而阮元序广州《学海堂集》,称“岭南学术,首开两汉。著作始于孝元,治经肇于黄、董”;王祖源序成都《尊经书院初集》,谓“蜀学之兴,肇端文翁”,则不囿于本朝名流,直上溯汉唐。如此这般,一路演绎,建构起一地绵延不绝的文脉。推举乡贤,无论是本朝的还是古代的,对于书院诸生而言,都有一种亲近感与激励作用。
参与地域文学的建构,其次在于师生在书院教学中通过品评前贤,书写地方文学史。武昌《经心书院续集》收录朱楙春所撰《叙楚国先贤》,该文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追述楚地卓有成就的先贤,其中词章之学包括屈原、宋玉、黄香、刘珍等。又有雷以震所撰《拟辑〈湖北诗征〉序例》,称屈原为“万世祖师”,而后依次论述宋玉、景差、庾信、杜甫、孟浩然、潘大临、三袁、钟惺等人,可谓“湖北诗史”。黄州经古书院的《黄州课士录》中有《论黄州诗绝句》134首,涉及宋至清代的90多位黄州诗人,包括宋潘大临等四人、明董朴等四十三人、清顾景星等近四十人,可作“黄州诗史”来读。山长拟定、生徒写作这类题目,不仅可以拓展对地方文学的认知,而且有助于培植赓续文化命脉的使命感。
参与地域文学的建构,还在于在书院教学中将地方风物融入考课题目,借以培植乡邦情怀。这里的地方风物有自然的,也有人文的。如广州《学海堂集》中的《和方孚若〈南海百咏〉》《春日访南园故址》《拟元人〈十台〉诗咏粤东十台》《岭南荔枝词》,上海《云间书院古学课艺》中的《顾亭湖怀古》《拟建陈夏二公祠碑文》《三高祠铭》,宁波《浙东课士录》中的《四明山赋》《月湖赋》《招宝山望海赋》《拟遗爱祠碑记》《拟后乐园记》《海曙楼赋》,成都《尊经书院初集》中的《成都览古诗》《拟请祀峨眉山神奏》《巫山神女祠碑铭》等。武昌《经心书院续集》中有一篇《湖北舆图山川颂》,作者陈则汪赞美湖北山川“宿应翼轸,富甲东南”“险可御强,泽及无涘”,这种生于斯土的自豪感具有普遍性。
作为地域文学的一个空间,书院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即使遭受灾乱,只要根基还在,就能恢复元气、赓续文脉的精神。历史上,书院曾多次遭遇灾乱。例如元末战乱,白鹿洞、岳麓等著名书院皆遭倾覆;明末禁毁令下,天下书院横罹灭顶之灾。尽管如此,时间或长或短,书院终能恢复元气,重整旗鼓。原因有多个方面,其中关键一点在于文化根基未断。清咸丰间东南地区迭遭兵燹,书院毁损极为严重。同治以后渐次兴复,书院重现当年“喁喁向学”之貌。薛时雨掌教江宁尊经书院,感慨“曾未五年,而金陵文物,称重东南”。常州知府谭钧培为《毗陵书院课艺》作序,称“其才情横溢、见地开拓者,颇不乏人,于是知前人之流风余韵为未泯也”。所谓“前人之流风余韵”,主要说的是书院所建构的地域文化命脉。
从景观空间到地域空间,书院在文学史上的意义由此凸显。具体而言,文学史上受到关注的,多为处于“完成时”的作家作品,而书院则是作家成长“进行时”的空间。无论是景观空间与写作思维,抑或是地域空间与乡邦情怀,都与书院的教学功能密切相关。山长示范和指导文学,诸生学习和体验文学,书院是一个可亲、可感、可触、可悟的文学教学空间。
(作者:鲁小俊,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历代书院文学活动编年史”首席专家、武汉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