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黎明,太阳刚露出脸,姿态各样的鸟掠过河面,穿过林子,从摇曳的草叶里嗖地飞到云中。在众多婉转的鸟鸣里,我听到了柳串儿的叫声——“吱儿,吱儿”,像有人在寂静的山林里吹起横笛,声声不绝,整座山都回荡着那空灵的啁啾声。我熟悉这尖锐而纤细,轻柔而干脆的声音。整个童年,我都在追着柳串儿跑。
柳串儿和槐串儿都是柳莺的小名,它们喜欢在柳树和槐树的树梢里跳跃。柳串儿的背羽是黄绿色,腹羽处是白色,鲜亮干净。它们小小的,比麻雀还要小些,循声仰头看,仿佛一片片细碎的叶子。
柳串儿是一种长情的鸟儿,遵循着一夫一妻制。五月,鸟类进入繁殖期,羽毛丰满的雄鸟或站在枝丫上俯瞰四周对着世界歌唱,或栖身灌木丛中倾诉内心的孤独。当心仪的雌鸟出现,它就扇动翅膀飞奔而去。从此,情投意合的两只鸟成双入对,像农人一样垒窝立灶,繁衍后代。
湖边的灌木丛,河边的小树,或是山石的隐秘处,到处都能见到它们小巧的球形爱巢。鸟巢外层略显粗糙,材料也相对简单,多是用枯草茎、树叶、苔藓、地衣等滚裹而成。它们的门总是开在巢的阴面。我亲眼看见雄鸟在家门口衔来羊胡子草织“门帘”,然后夫妻俩共同啄起来遮挡在巢的入口。巢的内里很精美,铺着厚实的垫子——是用细嫩的草茎和各种兽毛杂陈着铺上的。终于,雌鸟静静地坐在温暖的巢里,雄鸟除了在附近找食,一刻不离。
我和小伙伴常常仰着脖子望树杈上的鸟窝。我们都想知道雌鸟身下藏着几颗白色的鸟蛋。我试探着伸出手去,雄鸟便立刻飞回来,扇动翅膀向我示威。我可不怕它,我淘气地捡起一根长棍悄悄走到鸟巢边。我并不打算破坏鸟巢,只是想逗它们玩。当棍子探头探脑地伸向鸟巢边缘,雄鸟又一次腾空而起大声鸣叫起来,雌鸟也受了惊吓飞出巢外,但它绝不会飞远,只是在巢四周盘旋。待我把棍子收回来,雌鸟立即回到巢里,小脑袋依然在瑟瑟发抖。
这一起一落,我早看清了窝里有几颗鸟蛋。我甚至看到即将出壳的雏鸟露出黏糊糊的脑袋。一次,趁鸟妈妈出去寻食,我小心翼翼地从鸟窝里捏下一只小雏儿,双手捧着,伙伴们都凑上来看。它的身上覆着一层棕褐色的胎毛,浑身湿漉漉的,小脑袋不停转动,眼睛似乎还没有睁开。看够了就把它放回窝里,毕竟离开雌鸟的怀抱,它未必能活。
若有足够的耐心,甚至能听到未出生的小鸟啄壳的声音——“笃笃笃,噔噔噔”,从弱到强,从慢到快。仔细分辨,那声音,晴天和阴天还不一样:阳光明媚时,啄壳声清脆欢快;乌云密布时,啄壳声也变得沉闷压抑。隔着薄薄的壳,小鸟分明可以感受到外面的天气变化——若阳光一直充足,它便会不间断地啄下去。往下听,就能听到蛋壳在一段紧密的敲击中破裂的声音。那个时刻,整个鸟巢是那么肃静,雄鸟在枝头上默然站立。成年后,我常回想这一刻——它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庄严。
小鸟就要出壳了,我们几个孩子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紧张得不敢言语。新生命叩门之时,阳光没有缺席,它密布于枝丫间、鸟窝上,光线灿烂得直晃我的眼睛——这宛如一场盛大的典礼,最柔弱的生命,也得到了尊重与祝福。
小时候的我没有足够的耐心去了解那些雏鸟是如何日渐强壮的,是什么时候学会寻找食物的,又是哪天离开父母的,但我知道,这些精灵终其一生都在追寻阳光,追寻一切美好。它们在山水间纵情歌唱,年复一年地装扮着自己卑微而又高贵的小窝,生儿育女,繁衍生息。
离开村庄多年,柳串儿也多年不见,然而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掠水穿云,上下翻飞,啁啾着挑开淡淡的晨曦。
(作者:李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