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后门口的宅沟对岸,是一棵苦楝树。为什么叫苦楝树?其皮其木其果其根皆苦故也,中医视之为宝物,能清热、利湿、解毒。少小时,它和我的个儿一般高。母亲说:“这是你父亲种下的,苦楝多果子,他盼着得一个儿子。”种树那一年的十一月,母亲生下我,父亲高兴地说:“种苦楝的有福。”我出生不到一百天,父亲病逝。村里有人觉得是苦楝带来的苦命。
母亲在我少小时便告诉我:“这树和你岁数一般大。”母亲还说:“你父亲给你留下了两间茅屋、一只狗、一棵树,还有一个寡妇娘。”
母亲时常和我说到苦楝树。夏天,她叫我看绿叶。秋阳下,娘俩坐在后门口看黄叶,经霜之后有的成了红叶。天再冷些,我去沟边拾纷纷落地的苦楝果,母亲说:“只能玩,不能吃!”于是,虽说是父亲种下的苦楝树,却觉得是母亲的苦楝树。其实,父亲、母亲在这一棵长着苦果的树上,已合二为一,无分彼此了。
我长大,苦楝树也长大。虽然苦楝树生长的速度很缓慢,却因宅沟岸边湿润,又有江南气候环境的滋养,它长得比我快,越来越高大。到我上学的时候,它已经有丈把高了。初小、高小、初中,九年过去,苦楝树已让我“高山仰止”了。每逢周日和寒暑假,我在苦楝树下仰望、玩耍,看它的树叶和小紫花,闻那淡淡的花香,这是植物生命对我最早的启蒙。
初中二年级暑假前,教语文的汤老师要同学们在假期写一篇作文,自己出题自由发挥。汤老师特地对我说:“写好文章首先要从观察生活开始,无论一个人,还是一块地、一棵树,要写清楚说明白,有与别人不一样的感受。”我便告诉汤老师我家那棵苦楝树的故事。“好题材呵!好好写。”他建议我到学校的小图书馆,去看看有没有苦楝树的资料。图书馆的袁老师帮我找到一本小书《中国的树》,其中一节是写苦楝树的,我印象深刻。我又请教母亲、昌囝阿哥、品元伯,还专门去问了父亲生前将我“寄名出姓”的村里唯一的读书人、私塾先生徐家寄爷:“苦楝树和乡下常见的杨柳有什么区别?苦楝树有什么特点?”不想,有意外收获。徐家寄爷说:“楝为材也,杨柳不及。”他又取出一本旧书《花镜》,翻开,读给我听:“江南自春至夏,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我有点明白了,梅花开时,春风得意,苦楝花落,夏日开始,梅始楝终也。也就是品元伯说的:“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
苦楝树是故乡崇明岛上的大树,落叶乔木,树高可达二十米。每年四五月开出一树紫色小花,有芳香,并不浓郁,清雅宜人。我的少小时代不缺芬芳,苦楝花所赐也。淡紫色的小花会在枝头聚合成簇,摇曳生姿,摇曳生香,与墨绿色的苦楝树叶相依相偎。楝花,花中之微小者,其香浓淡随风,风轻时淡雅,风息时馥郁,浓浓淡淡,高雅脱俗。
楝花有长存于诗人笔下者,如王安石的《钟山晚步》:
小雨轻风落楝花,
细红如雪点平沙。
槿篱竹屋江村路,
时见宜城卖酒家。
又如杨万里的《浅夏独行奉新县圃》:
我来官下未多时,
梅已黄深李绿肥。
只怪南风吹紫雪,
不知屋角楝花飞。
苦楝花花期极长,大约能飘香一个月。若细细品味那香,还略带隐约的苦意,却因此而更加沁人心脾。王安石在《书湖阴先生壁(其二)》中写下了他的观察:
桑条索漠楝花繁,
风敛余香暗度垣。
黄鸟数声残午梦,
尚疑身属半山园。
不知不觉,二三十年过去了,我家后门宅沟岸边的苦楝树,已经长成了一棵树干粗壮、树冠浓密的大树。我去当兵了,只有它陪着母亲,我去北大读书了,也是它陪着母亲。鸿雁来往,我有时会问及苦楝花开了没有。母亲让侄子小达写回信,告诉我:“苦楝花香,木已成材。”
关于苦楝树名字的起源,我在北大请教林庚先生,他不假思索地告诉我,《尔雅翼》云:“楝叶可以练物,故谓之楝。”楝树全身均可入药,叶子亦然。他还提及《庄子·秋水》,其中写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练实即楝实也。
大学二年级暑假回到家中,还来不及开后门看楝树,母亲便心有不舍地告诉我:“云丽出嫁,便让昌囝把苦楝树锯了,送给云丽做嫁妆。”云丽是昌囝阿哥的女儿,昌囝阿哥虽只是堂兄,然而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云丽出嫁,这自然是应该的。但,我还是打开后门想再看一眼。只见那苦楝树锯掉后残留的树墩,也在望着我。惋惜之情油然而生。二十米高的青枝绿叶、绿色树冠和小花们没有了,芳香也远去了,留下的是一地惆怅。
母亲说,锯树的时候,村里好多人来看,都是见过那绿叶,闻过那花香的乡亲呵,谁都恋恋不舍。一棵树的离去,竟然成为村里的谈资,直到我回家,乡人还在说:“元郎(父亲的小名)有眼光呵,树成材了,儿子到北京做大学生了!”“苦楝树材质好,值不少钱呐!”母亲告诉我,云丽很开心,说要做个梳妆台,千恩万谢的。“给昌囝女儿添点喜气,你父亲也高兴!”
又想起儿时母亲对我说的话:“你父亲给你留下了两间茅屋、一只狗、一棵树,还有一个寡妇娘。”父亲早逝,以致我不记其面目,当然可悲,但父亲所留给我的,让我受用一生。为我守寡终身的娘,哺育我长大,如今想来,还让我养成了一些习惯,留给我不少人生警语,如“前半夜想想自家,后半夜想想人家”“做人勿怕穷,就怕没志气”“做生活(意为劳动)做勿死人,做懒汉能丢死人”,等等。母亲还教我怎么拒绝诱惑。儿时有一年快过年了,宅子上有人做糖炒核桃仁,芳香四溢,飘入家门,母亲说:“儿子,关门。”至今我仍习惯于一个人闭门写作,远离喧嚣,远离各种圈子,得到的是内心的宁静,宁静而致远,致远而心境开阔,开阔而尽精微,而风景迭生,而神清气爽,此境界之一乎?还有苦楝树,那是我的绿色启蒙;那只大黄狗,一直护卫在我身边,学步时每次跌倒,它都会把我叼还给母亲;至于那茅草篱笆墙屋,有多少儿时的梦,有把我送进梦乡的长江的涛声……
那是泥土的亲近之地呵!
那是母爱的流出之地呵!
那是梦想的播种之地呵!
那是诗句和诗人的出生之地呵!
昌囝阿哥叫我去他家吃饭,喝米酒。阿哥特别高兴,还特地把云丽叫了回来。云丽告诉我:“苦楝树的纹理清晰漂亮,那木材也有香味。”阿哥说:“那树是和你伯伯一起长大的,陪了叔祖母二十多年。我是看着这树栽下的,一边锯一边想到元伯(即我父亲)。”阿哥高兴,多喝了几碗——乡人喝酒用青花饭碗,喝的是自酿米酒。哥哥喝,我得陪着,哥哥说话,我得听着。我竟喝得有了三分醉意,摇摇晃晃地回家。醉眼蒙眬中坐在苦楝树的树墩上,找那风,找那云,找那叶,找那花,找那芳香。居然还找到了几粒残留的苦楝果——它们能长出一棵树来吗?
(作者:徐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