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文学巨匠·纪念徐迟诞辰110周年】
自20世纪30年代踏上文坛开始,徐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和报告文学,还翻译了不少外文作品。他的诗歌灵动多变,散文余韵悠长,译文质朴典雅,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更是成为“科学的春天”的时代象征。
1963年3月,徐迟在《一些速记下来的思想》中写道:“我们这时代的生活在沸腾。我们这时代的报告文学家是幸福的人,他们是这沸腾生活的见证人、记录员。我们有过那样的幸福的时刻,在手指握着笔管的时候,感觉到了我们的革命生活的脉搏。记得我曾睡在一个建设工地上,我以为我睡在共和国的跳动的心房上。”这是徐迟对自我的期许,也是他矢志不渝的艺术追求。回望徐迟丰富的创作生涯,他在做好沸腾生活见证人与记录员时的一些思考和作为,具有特别的启示意义。
1.“让我们新诗人把想象的翅膀展开,并且拍击起来”
徐迟是浙江南浔人,1914年出生,在家乡度过了少年时代。1931年,他考入东吴大学文学院,主攻外国文学。1933年他进入燕京大学借读,在冰心的诗歌课上,读到了雪莱、拜伦和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人的诗,对诗歌的热爱一发不可收。随后,他开始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上发表译诗和诗评,并着手创作诗歌。受西方现代派诗人的影响,他在诗中注重意象的运用和主观情感的表达,比喻新奇,诗句灵动活泼。他特别关注诗歌对现代都市文明的呈现,敏锐地触及城市生活有关时间、工业文明与现代化的主题。比如,《都会之满月》以“夜夜的满月”对应“立体平面的机件”,发现月色下“短针一样的人,长针一样的影子”,借这类意象表现都市文明秩序下人类的生活体验。
徐迟还将诗心寄托在乡间月色和田园牧歌之中,以古典文学中的“月”“桥”“树”等意象,表现闲适的生活节奏和温情的乡野体验。在《春天的村子》《月明之村》《江南人》《故乡》等诗作中,徐迟塑造了“河水之滨”小村庄和“划着木船”的江南人,在如诗如画的乡村景观和细腻丰富的日常节奏中,构建了江南故乡的美好图景,也寄托自己无限的依恋。
他的诗歌创作风格与时代的脉动保持一致。20世纪40年代,徐迟创作了《中国的故乡》《历史与诗》《诞生》《人民颂》等主题诗歌。50年代,他以《春天来了》《在明亮的阳光下》歌颂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盛况,“我听见过炼铁厂的热风炉的呼啸,也曾在天涯海角听到过九级风咆哮,但国庆日的欢呼声,盖过了所有的那些声音”。随后他以记者身份,先后前往鞍山、长春、沈阳等重工业生产城市采访,创作了一批写实性的工业题材诗歌,反映社会主义建设场景和经济发展面貌。1957年,《诗刊》杂志创刊,臧克家任主编,徐迟任副主编,他将自己对诗歌的热情投入刊物的编务工作中。
1979年2月,在一次诗歌创作座谈会上,徐迟在发言时强调“诗是倚天长剑,诗是火把”,呼吁“让我们新诗人把想象的翅膀展开,并且拍击起来,为四个现代化歌唱而且战斗,为四个现代化燃烧而且飞翔吧”。他以真挚的热情和生命的激情,为当时的诗歌创作定下基调,描绘美好的发展蓝图。
2.“内容主要是新事物的报告,而形式却是优美的文学”
徐迟一直对报告文学这个文体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将报告文学视为“报晓”的、“曙光”的文学,认为报告文学“是新的文学,是美的文学,它是坚定信心的文学,它是纯洁信仰的文学,它是崇高信誉的文学”。而他的作品也成为历史发展进程和时代前进步伐的重要见证。
1937年,他以亲见亲闻为素材,创作了《大场的一夜》《孤军八百》等反映中国人民英勇抗战的作品。在20世纪50年代,他以武汉长江大桥建设为题材,创作了《汉水桥头》《一桥飞架南北》《通车记》等作品,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场景和通车的雄壮景观,塑造了数位桥梁工程师的形象,开启了他对知识分子群体的关注。
在新时期,徐迟的创作进入高峰,推出《哥德巴赫猜想》《地质之光》《在湍流的涡旋中》《生命之树常绿》等一批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品。他重点关注自然科学领域,选取一批在学术上勇攀高峰、取得重大成就的科学家,如陈景润、周培源、蔡希陶等,在深入采访的基础上,了解他们的研究内容和日常生活,力争准确、全面地把握人物,进一步丰富了新时期文学的知识分子形象谱系,并且呼唤社会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强调知识与知识分子在现代化建设中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
1978年,《哥德巴赫猜想》发表于《人民文学》第1期。此时恰逢全国科学大会召开,这篇作品的问世掀起了一股热潮,陈景润也成为家喻户晓的学习榜样。《哥德巴赫猜想》联通了新时期文艺的复苏和科学精神的重建,为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奠定了整体性的创作基调。《哥德巴赫猜想》紧紧把握时代发展的脉搏,重视科学事实的再现,也着力运用审美思维塑造人物形象。他大胆引用数学专业论文的部分内容,按说这是文学写作的一个“禁忌”,但是徐迟的目的是展现科学家严密的逻辑推理,以陌生化彰显科学知识的神圣性,同时又将数学论文进行形象化描述,“何等动人的一页又一页!这些是人类思维的花朵。这些是空谷幽兰、高寒杜鹃、老林中的人参、冰山上的雪莲、绝顶上的灵芝、抽象思维的牡丹”。
此后,徐迟的写作转向对具体科学知识的普及,写下《雷电颂》《来自高能粒子和广漠宇宙的信息》《计算机:迷人的精灵》等科普作品。他也关注宏观层面的社会建设,推出了《刑天舞干戚——记葛洲坝》《汽车城观感》《神“计”妙“算”小型机》等记述高新产业发展和基础设施建设的作品。在他的笔下,科学与文学是相互贯通的,可以有机结合。而且,他始终以诗人的情怀和笔触创作看似有些“生硬”的题材。1984年,在《报告文学的时代》中,他写道:“报告文学的作者,既要写出有丰富生活和深刻内容的历史风貌来,并要写得有光华四溢的艺术文采。”在他看来,报告文学“内容主要是新事物的报告,而形式却是优美的文学”。在徐迟的作品中,事实性和审美性真正做到了彼此促进、相互融合。
3.“游记文学可以攀登哲学的高峰,思想的高峰”
徐迟对各种文体均有涉猎,除了广为人知的报告文学和诗歌之外,还创作了相当数量的小说、散文、杂文等。他的创作追求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内在一致,形成了富有个人风格的美学特色。
在徐迟的散文中,游记别具风格,既有寄情山水的《莫干山露营记》《大帽山纪游》,也有反映中国社会建设的《西行气象万千》《井冈山记》,更有兼具自然性和人文性的《法国,一个春天的旅行》《美国,一个秋天的旅行》。他在出游之前要进行许多准备,目的地的图片、报道、地方志、地图等,都是要精心收集的资料。他将撰写报告文学时惯用的科学思想方法,也运用到游记的写作之中,提出游记应该包含地理、气候、风俗、文化等具体的科学记录。他推崇《水经注》和《徐霞客游记》,希望能以准确的方式记录山川大地,为后续科学研究工作的展开做足准备。
徐迟特别看重散文的思想性,推崇“文必以理为主,理亦因文而明”的创作态度,尤其欣赏鲁迅的那些深刻、锐利的散文,认为其立“片言”而有“警策”,能够发出为真理而斗争的声音。他撰写游记,是为了情感的抒发,也是为了表达深沉的哲思,明确“游记文学可以攀登哲学的高峰,思想的高峰”。
打通小说和散文文体,追求风格、文采与思想的统一,这种开放的文体观念在徐迟晚年的写作中尤为显著。他的自传体长篇作品《江南小镇》,以回忆录形式展现了他个人的成长生活经历,在历史的波澜中记述着自己的文学生命和革命生涯。这部作品规模宏大,将整个20世纪的历史徐徐展开,人与事都凝聚在“水晶晶”的江南风景之中。那些有关战争、革命、自由、爱情的话题,与故乡的爱恋凝结在一起,形成宏阔又悠然的审美体验。徐迟的家乡在浙江湖州南浔镇,这是他人生的起点,也是他文学事业的起点。在《江南小镇》的开篇,徐迟用66个“水晶晶”表达自己对故乡纯洁的眷恋之情:“这里有水晶晶的水,水晶晶的太空,水晶晶的日月,水晶晶的星辰,水晶晶的朝云,水晶晶的暮雨……”他从小镇的历史入手,将个人经历与地域民俗紧密相连,用审慎和反思的眼光剖析历史,以及自己的内心。他笔下的那些人和事,不仅是他个人的剖白,更是一代人真实的侧影,呈现出动人而真诚的史诗特性。
4.“吸收中外文艺精华的总和”
在艺术观念上,徐迟有着开阔的视野和包容的心态。比如,他钟情以庞德为代表的意象派诗人,对艾略特、洛尔迦、里尔克等诗人也十分关注,曾经撰写长文《意象派的七个诗人》介绍他们的诗歌主张。他写道:“现在少有人再提出意象派来,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但它也永远不会消失了。有人说,自由诗解放了诗的形式,意象派却解放了诗的内容。它是一次实验,它解放了诗的形式和内容两者。经过这个运动,诗开始在浩荡的大道上前进了。”
他对外国文学的兴趣始于读书阶段接触的现代派作家,惠特曼、艾略特、海明威、里尔克等都是他的研究对象。徐迟还是一位重要的翻译家,翻译了雪莱、拜伦、海明威等众多作家的作品,他翻译的托尔斯泰系列作品和《托尔斯泰传》也是重要的历史文献。
抗战胜利后,郑振铎、夏衍等人策划出版一套“美国文学丛书”,徐迟负责翻译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在当时译为《华尔腾》。据徐迟在《江南小镇》中回忆,他在夏天着手翻译《瓦尔登湖》,开始遇到了一点困难。后来,真切而又深沉的文本感染了他,他的翻译工作愈发流畅,整个夏天都沉浸在宁静而凉爽的湖畔风光之中。《瓦尔登湖》倡导自然朴素的生活态度,在美妙的风景描写中蕴含着丰富的哲学内涵,这与徐迟的诗文创作风格有着高度的一致性。
在序言中,他写道:“在白昼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时读它还读不进去,似乎我异常喜欢的这本书忽然又不那么可爱可喜了,似乎觉得它什么好处也没有,甚至弄得将信将疑起来。可是黄昏以后,心情渐渐地寂寞和恬静下来,再读此书,则忽然又颇有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处辨不出味道的章节,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心肺,动我衷肠。到了夜深人静,万籁无声之时,这《瓦尔登湖》毫不晦涩,清澄见底,吟诵之下,不禁为之神往了。”从这段叙述中可以看出,徐迟对这部作品饱含深情,事实是他的译笔格调优美、意境丰富,具有音乐性和韵律美,受到翻译界和读者的一致认可,在数十年间不断翻印,畅销至今。
在徐迟看来,中国新文学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中外文学在交流、融合之中共同丰富了世界文学的宝库。1978年5月,徐迟撰文祝贺《外国文学研究》季刊创刊,他主张“吸收中外文艺精华的全部总和”,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养,拓宽我们自己的文学疆域。他坦言“外国的东西我看得很多,而且我承认,我是受外国文学培养的”,但他鲜明指出自己不愿意“做外国文学的俘虏”,而是要成为它的主人,“占有它,使它为我们服务”。
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徐迟坚持将时代的激荡、生活的丰盈、文化的碰撞、心灵的宽阔和审美的趣味贯通起来。他在文体上不断探索,追求风格的转换,是兼顾创作、评论和翻译等领域的“多面手”,为当代文学的丰富性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作者:刘阳扬,系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