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大运河与《红楼梦》是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之一,有关研究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是大运河对于《红楼梦》故事背景的意义,强调《红楼梦》中南北文化交融、物资交流、人员流动等,都与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密切相关;二是大运河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工作中如何有效开发利用“红楼文化”旅游资源的问题。这些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在既有研究基础上,如何密切结合《红楼梦》文本,深化和细化这一课题,比如运河元素如何融入《红楼梦》艺术创造之中,或者说运河元素对《红楼梦》人物塑造、情节设计、主题表达有何不可或缺的作用等。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为《好了歌》所作的“注”中有这样一句“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第五回宝玉在太虚幻境中所看到的香菱的判词中有“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有关“他乡”与“故乡”的含义有多种解释,李鹏飞在《释“反认他乡是故乡”》一文中富有启发性地指出,“反认他乡是故乡”是《红楼梦》主题思想的一部分。笔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认为,曹雪芹借助“他乡”与“故乡”这一组意涵丰富的对立性词语,表达了深刻的乡愁主题,而借以表达这一主题的重要载体之一就是运河元素,包括南京、苏州等典型的运河城市和舟船、毗陵驿等典型的运河意象,这里便以毗陵驿为例做比较详细的分析。
常州在汉代称为毗陵,因此,这里的驿站被称为毗陵驿,始建时间已难以考证,但相关资料显示,它在唐朝时已经存在,至明清时期已是江南运河第一大驿,声名远播。
《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写贾政和贾蓉送贾母、黛玉等人的灵柩南下安葬,贾政在南京料理完坟基之事,来到毗陵驿地方,等待送黛玉灵柩回苏州安葬的贾蓉前来会合一起回京。按常理,贾政应该选择长江与京杭大运河交汇的镇江,或渡江之后的瓜州、扬州某地等候,可是,他却选择从长江入运河南下二百多里,到常州的毗陵驿等候。当时,贾政从家书中得知宝玉在中举之后走失,正在烦恼,忽见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在雪地里向自己拜别,然后随一僧一道飘然而去。宝玉了却尘缘,回归大荒,与顽石偶动凡心、下凡历劫的开头形成逻辑闭环,至此,宝玉恢复顽石身份,二者合二为一。
《红楼梦》的作者为什么将宝玉拜别贾政的重场戏地点放在毗陵驿,学者们有不同的解读。王继宗《红楼遗梦在常州——〈红楼梦〉故事终结地考》一文认为,这一情节可以证明《红楼梦》一百二十回都是出自曹雪芹之手,因为曹雪芹年幼时的佛学导师大晓实彻禅师在曹家被抄后,几经辗转来到常州毗陵驿附近的天宁寺任住持,曹雪芹将毗陵驿写入作品就是为了纪念这位禅师。刘强《贾政贾宝玉父子离别地点之分析》一文认为,不管后四十回是否出自曹雪芹之手,毗陵驿这一地点的选择令人联想到曹雪芹祖父曹寅《毗陵舟中雪霁》一诗,曹寅诗句“寒雨淹旬不肯晴,毗陵夜雪坎坷平”所写的情形与宝玉拜别贾政时的雪景相似。相比此类主观性推测或类比,傅燕婷、俞明钢《常州运河文学中的毗陵驿书写》和苗菁《〈红楼梦〉与京杭大运河》等文章结合历史事实和文学作品,强调毗陵驿这个地点的象征意义,更具启发性和说服力。
事实上,毗陵驿作为水陆兼用的交通枢纽,既是南北往来的车马船只日夜穿梭之地,也是南下北上的文人士子必经之路,因此,它顺理成章地成了文学创作的重要素材。历史上,唐代白居易、南唐徐铉、南宋杨万里、元代陈孚等著名文学家都曾写过有关毗陵驿的诗篇。到明清时期,文人士子笔下的毗陵驿早已成为一个蕴含等待、会见、离别、怀乡等丰富内涵的文学意象,典型代表作如:明徐霖《绣襦记》中,第二出交代郑元和赴长安应试,其父郑儋邀请与他相伴同行的乐道德“到毗陵驿前登舟”,第六出名为“结伴毗陵”,以毗陵驿代指等人会合。明高濂《玉簪记》中,陈妙常知道潘必正已赴临安赶考,于是从南京顺长江东下追赶,追至毗陵驿,然后两人有了“秋江一别”;结尾第三十三出,两人喜结良缘时,陈妙常唱道“合镜相看意颇浓,佳期重见婿乘龙。当年不到毗陵驿,辜负好花空白红”,毗陵驿有了相会和告别的意思。清代学者、“毗陵七子”洪亮吉宦游京城时,回忆家乡,寄《江南好 毗陵驿》词于同乡:“乡园梦,昨到驿楼前。障眼市尘高百尺,关心乡语别经年,真个说归田。”清代诗人金学莲《毗陵驿》诗云:“客子眠迟夜寂寥,短长亭畔短长桥。行程数到毗陵驿,归梦无多第二宵。”洪亮吉、金学莲诗中的毗陵驿都是乡愁的具象化体现。
结合文学谱系,以互文性视角来看,贾政南下二百多里在常州毗陵驿等候贾蓉这一看似有悖生活常理的细节,实则是作者匠心独运的艺术安排。因为明确写到贾政是停在毗陵驿岸边的船上写家书时见到前来拜别的宝玉,因此,此处的毗陵驿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运河意象。作者通过这一意象,既写了贾政与贾蓉的会合,又写了贾政与宝玉的诀别,两相比较,前者是宾,后者才是主。
这里,宝玉与父亲诀别,也意味着与他十九年的尘世人生诀别。对于顽石来说,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才是它的故乡,尘世则是暂居的“他乡”。在“故乡”的顽石,“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不悲”(第二十五回),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无喜无悲;在“他乡”的宝玉,则是“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心为物役,为声色货利迷失了本性。这里,宣扬的其实是道家摒弃物欲、回归本真的价值观。
按照仙界使者茫茫大师的说法,“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第二十五回),顽石最后了却情缘、回归大荒的结局是由充满欲念、不能自主的尘世回归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仙界,是迷途知返,是解脱。这也正是许多论者赋予宝玉遁入空门这一结局的价值和意义。
可是,若只执此一端,此时的宝玉不说轻松愉悦,至少应该有得偿所愿的欣慰。而文本所呈现的却是,宝玉在清冷的白雪世界身披大红斗篷不言不语、似喜似悲拜别贾政的场面,充满了哀伤。贾政看到失踪的宝玉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吃一大惊”的喜悦,更加衬托了宝玉的哀伤。而宝玉被一僧一道“夹住”并催着“快走”的背影,又分明写满了对尘世的留恋与不舍。这样,宝玉诀别的场景,又显示出了另一层面的意义:此岸世界虽是“他乡”,此岸世界虽然有种种思想上的桎梏与不自由、种种欲望带来的痛苦,可是,此岸世界也有种种深情——亲情、爱情、友情——这些人类温馨美好的情感,足以令人留恋,而且值得珍惜!肯定现实人生的价值,正是儒家入世精神的内核。
进一层说,此岸世界是仙界顽石的“他乡”,却是尘世宝玉的“故乡”,当顽石告别“他乡”回归“故乡”之际,正是宝玉告别温暖的“故乡”前往渺无边际、无所适从的“大荒”之时,因此,告别的情景,以及“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的歌词,都充满了浓浓的哀愁,对宝玉来说,就是永远无法抚慰的乡愁。王蒙《〈红楼梦〉王蒙评点》“序”说,《红楼梦》“使你觉得世界上本来还是有一些让人值得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哭为之笑为之发疯的事情。它使你觉得,活一遭还是值得的”。叶朗《“有情之天下”就在此岸——从美学眼光看〈红楼梦〉》说,曹雪芹的世界观是把“有情之天下”作为人生的本源性存在,作为人生的终极意义之所在;他用“情”照亮了“空”,因而人生是有意义的。王蒙、叶朗都揭示了《红楼梦》肯定尘世价值的一面。
要之,作为全书灵魂人物的宝玉是太虚幻境“一干风流冤家”的代表,其“故乡(仙界)——他乡(尘世)——故乡(仙界)”的历程也是全书重要主题所在。当他在毗陵驿拜别贾政时,“他乡”与“故乡”的边界变得模糊了,道家所主张的超然物外的人生观与儒家所肯定的入世精神也变得不再泾渭分明。作者通过毗陵驿这一典型的运河意象,巧妙地将乡愁主题融入了儒道释三者合一的传统文化结构之中,余味无穷。
(作者:段江丽,系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