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天山东段的博格达山低低地吹来。我踩在吐鲁番盆地的碎砂石上,抬手遮挡着直射而来的阳光,眯起眼睛看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那一望无际的辣椒。风掠过红色的海洋,辣辣的味道,在空气里飘荡。
这是十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我们在吐鲁番的二二一团万亩辣椒晾晒场见到的景象。有那么一瞬间,我被震住了。看过秋晒,却没看过如此豪迈、壮观的秋晒。一辆辆大型运输卡车开来,又开走。来自昌吉、石河子、焉耆、奎屯等地的板椒、线椒、朝天椒运到这里后,工作人员拿着三齿耙子把它们耙到砂石地上。这个季节,吐鲁番的风不大,又有适宜的昼夜温差。白天晒太阳,夜间湿气从砂石里冒出来——这样晒出来的辣椒又软又干,不会脆得一碰就碎,吃起来有嚼劲。如此风吹日晒七天后,晒干的辣椒就开始装袋、装车,接着运往全国各地。当地朋友说,此刻看到的辣椒,或许某一天会出现在我们家乡的餐桌上。
新疆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特别适合辣椒生长。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辣椒从种植到采摘,全程实现了机械化,任何品种的辣椒,一旦种下就是海量。此刻,二二一团万亩辣椒晾晒场正晒着线椒与板椒。线椒就是我们常吃的螺丝椒,晒干后成为干辣椒,或是做成辣椒粉等各种调味品。板椒闻起来辣,吃起来甜,也是我们常说的羊角椒。它又被称为“色素椒”,用它做的口红不沾杯、不掉色、显色度高,还可以用来制作蛋糕、冰激凌、饮料等食品以及药品。我举起一只绛红色的板椒对着阳光,那红是油亮油亮的,能看到细腻的纹理。一位来自我们湖南的援疆干部告诉我,眼前的这些板椒已被国外的一家企业全部预定了。话音刚落,一辆装满干辣椒的大货车开出了晒场大门,路边的红柳与桑树轻轻摇曳,辣辣的风里满是秋天的喜悦。
我们是从长沙飞往吐鲁番的。记得飞机快要抵达时,我就看见了天山下这些神秘的红,它们总是一整块一整块地大面积呈现,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那红正是辣椒。说到辣椒,我们湖南人对它的喜爱可谓年深月久,嗜辣是湖南人的重要饮食特征。家中若有一小块地,必定要种上辣椒。我便种了樟树港辣椒,这种辣椒吃起来辣、软、糯、香,头茬每斤可卖到两百元。樟树港辣椒,其产地为湖南湘阴,左宗棠的故乡。据说这是他在老家隐居时最爱吃的一种辣椒。左宗棠对辣椒的嗜好世人皆知,在外做官或打仗,他总是期望屋旁有块空地,那就能种上菜,种上辣椒。暮年进京两月被三次参劾,他朝堂拜折言称自己有“辣椒之思”,要辞官回家种辣椒。左宗棠收复新疆时,湘军他带来了,辣椒肯定也带来了。此刻,我站在二二一团的晒场上凝望这片火红,想着这里边,一定有左宗棠带来的辣椒——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一轮又一轮,开枝散叶,日渐繁茂。
我们从晒场移步至一处开满格桑花的地方,走进“八千湘女上天山”历史陈列馆。这里讲述了七十多年前湘女扎根新疆屯垦戍边的故事。在展馆,我被整整一扇墙的青春面庞所震撼,这些花朵般的“辣妹子”落户在戈壁滩上,与天斗与地斗,为新疆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在石河子的“湘女之家”,近九十岁的刘娭毑和王娭毑将她们在新疆工作、生活的经历娓娓道来。她们直爽、活泼、刚烈,她们不畏困难、敢于挑战、坚持到底,那些人生经历也充满了“辣”味。有人说,吃辣能塑造人的性格,吃着辣椒长大的湘女,正是以她们的激情、活力与坚忍,书写了一部传奇。
在我们眼中,刘娭毑、王娭毑已然是新疆人。她们向我们详细介绍着当地的各种瓜果。金秋十月,新疆处处是丰收的景象,她们自豪地“显摆”:“现在新疆种地都机械化了,东西多得吃不完。你们看到了这里的秋晒吗,看到了辣椒晒场吗?”那一刻,二二一团万亩晒场的壮观图景又一次铺展在我眼前,辣辣的风低低地吹来……
(作者:万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