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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1月11日 星期一

    不负壮游千万里,尽搜奇景入诗中

    ——潘家铮的诗词人生

    作者:孙艳辉 《光明日报》( 2024年11月11日 11版)

        潘家铮(左一)在小湾水电站工地。图片由作者提供

        潘家铮、何璟主编《中国大坝50年》。图片由作者提供

        潘家铮著《春梦秋云录》。图片由作者提供

        20世纪70年代,潘家铮(左一)在新安江水电站。图片由作者提供

      【科学家的诗词情缘】

      学人小传

      潘家铮(1927—2012),浙江绍兴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水工结构和水电建设专家。1950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土木系。曾任水利电力部总工程师、能源部水电总工程师、中国工程院副院长,长江三峡总公司技术委员会主任、国务院南水北调工程建设委员会专家委员会主任。撰有《重力坝设计》等专著以及《积木山房丛稿》《偷脑的贼》等。

      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潘家铮先生是著名水利水电工程专家,曾参加或主持过黄坛口、新安江、磨房沟等大中型水电站的设计,也指导过龙羊峡、三峡等大型水电工程的设计。在水利水电工程之外,潘先生对诗词情有独钟。他一生走遍祖国的大江大河,思考着如何将一条条桀骜不驯的江河转化为无穷无尽的电力,也用一首首诗词记录下自己无尽的遐想与豪情。

    勤读诗书

      1927年,潘家铮出生在浙江绍兴一个诗书传家的平民人家,从小就和诗词结缘。他的祖父潘少华考取过功名,专治古文。父亲潘之赓出生于清朝末年,毕业于东南大学教育系,做过中学教师。母亲终日操劳家务,潘家铮由祖母带大。祖母虽然识字不多,但通晓百艺,很有见识。幼时,每当他哭泣,祖母便把他揽入怀中,唱起山歌:“一把芝麻撒上天,肚里山歌万千千。江南唱到江北去,回来再唱两三年。山歌好唱口难开,鲜果好吃树难栽。白米饭香田难种,鲫鱼汤美网难抬……”多年后,潘家铮把祖母称为“民俗文学家”,她在幼小的潘家铮心里种下了诗歌的根苗。

      潘家铮11岁能诗,天赋初显。中学时代,他加入舜阳诗社,与师友唱和,结有《舜阳诗钞》。友人蒋屏风过生日时,他写祝寿诗,其中有“高卧北窗松鹤伴,不妨暂作草莱人”句,赢得诗社中人的赞赏。为了提升“诗感”,他和同好相约,尽量用“诗的语言”交谈,连平日里开玩笑都用诗句交流。在有了自己的诗歌美学主张之后,潘家铮对唱和酬酢颇不以为意,其实引导他进入诗学大门的恰恰是酬酢之作。

      潘家铮喜欢读书,有极强的自学能力。上初中时,他对数学深感兴趣,可身处沦陷区,书籍稀少,偶尔找到一本残缺不全的《数理精蕴》,就读了起来。这本清人梅珏成编写的书是用古文写的,通篇没有一个洋字码,他终究没弄清微积分是什么。后来,潘家铮在旧书店发现一本英文版的《微积分入门》,就利用一本英汉字典读了起来。

      1946年报考大学时,潘家铮原本想读中文系,父亲出于未来谋生的考虑,让他改学“实科”。那一年,潘家铮如父亲所愿,进入浙江大学,先是在航空工程系学习,后转入土木系。1950年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当时的燃料工业部钱塘江水力发电勘测处,从此以后60余载,一直从事水电工程设计和管理工作。潘家铮常说,自己和水电事业是“先结婚后恋爱”,他对水电的感情,是在实践中产生并逐步加深的,直至成了“水电迷”。

      尽管迷上了水电事业,但潘家铮从未忘记对诗词的“爱恋”,他的书柜中总是“科技与文史齐飞,洋文共古籍一色”。1973年,潘家铮被借调到当时的水电部,在图书室中发现一厚本《辞源》,经过他的努力,图书室破例同意将此书外借40天。潘家铮买来几十册笔记本,利用挤出来的时间,在寒窗雪夜中,仿效欧阳修编纂《五代史》的精练笔法,在10万条辞目中选抄自己感兴趣又不熟悉的典故,将其辑录成书,取名为《辞精》——《辞源》的精华。

      潘家铮爱读书,他的很多诗词都与读书有关。他读《晋书》,写下诗句:“骨肉相残事已非,洛阳宫殿鹧鸪飞。铜驼寂寞山陵改,石马消沉王气微。”工作繁忙,他只能利用晚上和节假日读书,《春夜读书》诗写道:“烟花爆竹满城新,放浪终朝酒一巡。无病染身真是福,有书传世未为贫。三千诗卷经心事,五十年华过眼春。却喜小楼孤寂甚,好留明月伴闲人。”他常是一书在手,万虑皆空,《自咏》诗云:“久无壮志向人夸,况是年来两鬓华。蠹饱空余书万卷,狐疑莫辨路三叉。”从这些诗句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潘家铮一生笃行不怠的求学精神。

      在晚年,潘家铮将自己创作的诗词编为《双山竹枝词》《海南诗抄》《新安江竹枝词》《西行诗草》《秋魂集》《杞忧吟》《京华诗草》《读报有感》《无题三十首》等十数辑,总计四百余首。这些在繁重的科研、工程设计工作之余写就的诗词,既是潘家铮个人情感的抒发,也是时代历程的诗性表达。

    江畔作诗

      潘家铮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诗人,他说:“不论是野外查勘还是工地苦战,不论是读报有感、战友来访还是慈母见背、爱女夭殇,我总要把喜怒哀乐涂鸦成诗,寄托我心底的深情。”

      1957年,新安江水电站工程开工建设,潘家铮任副总工程师。在新安江,他写下了《新安江竹枝词》。“莫道春江明似镜,几多鲜血几多愁”是对千百年来新安江水灾绵绵的感叹,“结对儿童笑相问,告他要捉老龙王”是库区测量时的欣喜,“身似灵猴缘壁爬,刺天长梯几层加,飞桥复道倾时起,三百行中一朵花”则是开工后对建筑工地上各怀绝技百工的赞叹。

      1965年,潘家铮离开浙江,赴川西参加锦屏水电站的查勘和建设工作。从群莺乱飞的新安江来到人迹罕至的川西雅砻江,他看到了许多美景,不禁用诗歌描绘西南大好河山:“谁言江浙胜川滇,无限风光满眼前。”在大水沟观瀑布,他写下诗句:“帘挂珍珠凉透衣,浪花飞滚雾霏霏。江南无此好风景,痴坐滩头望若迷。”从甘家沟初登锦屏山,他感慨:“断崖绝谷路初通,轻挽缰丝走玉骢。野涧鸣声清洗耳,雪山寒气冷穿胸。熔岩重叠真如画,古木盘旋欲化龙。不负壮游千万里,尽搜奇景入诗中。”夜宿海拔3800米的高山,他难忘:“雪山绝顶寄行踪,卧听狂飙吼若龙。万壑千岩齐失影,今宵住在白云中。”锦屏绝谷之一的三滩,谷深水急,人马难下,潘家铮两度前往,均为绝壁所阻,未见真貌,第三次束装裹粮,由当地人引路,直下1400米,如愿一睹其全貌:“两度成空勇试三,谁言绝谷不能探。陡坡猛下四千尺,得睹神滩梦亦酣。”

      水电建设者在面对自然美景的同时,也必须面对复杂的地形地质条件。危险无时不在,潘家铮用诗词记录了锦屏水电站查勘设计中的诸多经历。1965年6月,一位测工堕崖殉职,潘家铮写下“慷慨捐躯岂等闲,英名千古照人寰”(《哭金树培》)。同年,一位军官在危急时刻把救生衣留给民工,自己沉舟牺牲,潘家铮写下“高举红旗形不灭,未酬壮志目难瞑”(《哭伍本波指导员》)。潘家铮本人当然也遭遇过险境。横渡“麻哈度”时,他许下了以身许国的志向:“荒岗野渡不知名,千里狂流到此平。波映一船人马影,风吹万壑虎猿声。山如斧劈江边立,路似绳盘洞里行。此去誓将身许国,何须回首望归程。”(《西渡雅砻江作》)。他曾有过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幸亏有人相助,方才脱险,于是写下了“不下龙潭非好汉,牺牲志要危中炼,革命必须苦后红。识得人生真意义,粉身碎骨亦从容”(《下石泷峡绝谷》)。这些诗词真实记录了无数水电工作者不畏艰险、前仆后继的感人事迹。

      1976年1月,周恩来总理去世,潘家铮忍痛写下《丙辰记事》:“纸花如雪压京都,如此哀思世所无。白叟黄童齐恸哭,都将国家虑前途!”唐山大地震后,他又写下《雨中过灾区有伤》:“千古不堪销此恨,满天愁雨正蒙蒙。”到了晚年,潘家铮怅惋未能看到西电东输,模仿陆放翁临终示儿诗,诵出一首“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西电未输东。金沙宝藏开工日,公祭无忘告逝翁”。

      人生因情而异于万物,元遗山有句:“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潘家铮对家人、对朋友都充满深情。当年,他随上海600多名勘测设计大军奔赴锦屏山,临别给妻子写了一首诗:“萍踪莫问几时还,巨任加肩岂等闲。壮士耻谈儿女事,英雄定破利名关。”为纪念夭折的女儿,他写下文集《秋魂集》,“思其言而想其貌,吁嗟乎天殇吾儿”。四十年后,潘家铮重新誊录这些文章,仍伤心不已,“春叶红消,秋兰寒逼,茫茫宇宙,奚痛如极”。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潘家铮就是这样一位用诗歌表达真性情的豪杰、丈夫。

      潘家铮喜欢意味隽永的李商隐《无题》诗,并仿作了多首,题为《无题诗草》。如其四:“望断三关与五湖,盼来鸿雁意如酥。定知落笔行行泪,爱看盈笺字字珠。”其七:“记得江南四月时,樱桃如豆柳如丝。春风门巷人初识,秋水襟怀我独知。烂漫有余偏解恨,聪明太过易成痴。扬州一觉醒何晚,惆怅归来杜牧之。”诗中既有“泪眼迷离相望处,可怜瘦尽女儿腰”的思念,又有“心到痴深不识羞”的痴情,还有“此生愿化娲皇石,补满情天未敢辞”的勇毅。这些情感丰富的诗句,皆是他对往事的怀念与追忆。

    金针度人

      潘家铮不仅创作了丰富的诗词作品,而且钟情于诗话。“诗话”是历代诗评家对诗歌的理论批评,现在除了文学史研究者可能很少有人读这类书了,而潘家铮说,“余好读诗,尤好读诗话”“余既好此,毕生孜孜”。一直到晚年,他每有闲暇,“诗话”几乎手不释卷。潘家铮不仅爱读诗话,而且自己也写诗话,著有13万字的《积木山房诗话》,把自己读诗的体会悉数道出,为初学者指点门径,堪称金针度人。

      潘家铮当年在磨房沟水电站的宿舍是一个简易的木质工棚,里面堆砌着很多原木,他就饶有兴味地将这间宿舍命名为“积木山房”。《积木山房诗话》共六卷,分为“原诗”“本事”“闺秀”“竹枝俚谣”“趣话”和“杂志咏史”。其中每一篇诗话都如同一块精心雕琢的积木,将它们组合在一起,构建了一座巍峨壮观的积木山房。

      此书前有一篇序文,采用“答客问”的形式,玲珑雅致。在序文中,潘家铮写道:“余读诗仅知其妙,恨不知妙在何处,必得有诗话在焉,捃摭抉剔,窥微探奥,阐述诗人处境心情,穷究其志趣宗旨,品题风格门户,评点高下得失,道作者之不能道,庶可识其言外深意,明其雕琢辛苦,与原诗相互发明。岂是仅增领悟,直可与故人为知己矣,则读诗可无诗话也耶?”由此可知,潘家铮不是粗粗涉猎诗词歌赋的爱好者,而是真懂诗、真通诗。

      在《原诗》中,潘家铮阐明了他对中国诗歌文体流变、诗词创作规律、中国诗歌发展脉络、诗人词人的创作风格等方面的观点,皆有精辟独到见解。他认为,诗是“发乎情,感于怀,律于声,以言志者”。在中国诗歌理论史上,战国时代的屈原最早提出“发愤以抒情”(《惜诵》),陆机也宣称“诗缘情而绮靡”(《文赋》),刘勰和钟嵘等诗文理论家也都指出诗歌抒情言志的特征,潘家铮继承了前人的观点,而且指出了古人诗词创作的一些弊病:“刻烛焚香、粘韵联句之作,美刺投赠、应酬颂圣之什,皆不得为诗。何则?以其非根于情,何苗于言耶?”这些都是他基于对诗歌“根于情”的认识。潘家铮的诗歌中很少有应酬之作,对自己的一些应时之作,他会经常自省。他不喜欢北宋道学家的诗,认为“道学家鄙视诗,故无诗亦不能为,偶有作亦不可读”。邵雍作有《插花吟》:“头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身经两世太平日,眼见四朝全盛时……”潘家铮批评此诗“不唯庸俗,更且鄙陋。言其鄙俗,非徒指其措辞浅陋,实恶其装作清高,令人生厌”。

      潘家铮喜欢竹枝词,认为“竹枝词者,借格律之式写天真之曲也”,这与他的诗学主张有关。他说:“诗可作天真语,甚或痴语。且有愈痴愈妙者,盖一往情深,自易堕入痴境而不自觉也。故曰:诗人者,痴人也。”他的诗里就有很多情到深处的痴语,如《无题诗草》中“人经劫后难言勇,心到痴深不识羞”“生小钟情不自持,采来红豆种相思”“今生无望来生远,命不终时恨不休”等,表达了对逝去情感的无限眷恋。正是这些奇语、痴语,强烈地表达出作者真挚、深厚的情感,收到“无理而妙”的特殊效果,潘家铮深谙此道。

      诗乃穷而后工——这话并不新鲜,历代言之者多,但潘家铮有其独到的认识和诠解。他用“写诗三境界”来阐释写诗“穷而后工”。他认为,从初学的困惑,到中期的苦工,再到后期的游刃有余,每一个阶段都需要诗人用心去体验、去磨砺。“历此境界,始成名家……世无坦途捷径,科学如是,文学更如是,正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郢人运斧,得心应手者,功到自然成也……”潘家铮强调,写诗要有“穷追不舍”“水滴石穿”的精神。这些诗话从侧面映射了作为科学家的诗人,对科学和诗学融通的认识。

      在辑录诗话、词话方面,潘家铮广泛收纳材料,尽力做到代表性与全面性相统一。他不仅引用古人的著作,也注重近现代大家的相关著作,辑录材料中选用了康有为、梁启超、瞿秋白等近现代人物的相关诗评、词评,也把自己的经历与诗话相结合。当潘家铮年近古稀,就任中国工程院副院长,有客人来祝贺,他就引用近人王蕴章所撰诗话《然脂余韵》中记载的一首诗以自嘲:“垂老居然得一官,一官仍复是儒酸。山妻惯与同甘苦,唤取来尝苜蓿盘。”

      在《积木山房诗话》中,潘家铮专列《闺秀》一卷,这显示出了他独特的诗歌学术眼光。在《闺秀》序中,他说:“做诗人难,做女诗人尤难;得好诗不易,得女子好诗尤不易。”《闺秀》记载的女诗人,既有我们所熟知的蔡文姬、薛涛、鱼玄机、朱淑真、花蕊夫人、李清照、柳如是、秋瑾,也有罗爱爱、虎丘真娘、顾横波等不知名的女诗人。潘家铮爱读清代名媛诗词,尤推庄盘珠《秋水轩词》。当读了庄盘珠的《意难忘》,他如此评价:“锦心慧舌,成此妙什。低诵漫吟,口角生香。如盘珠者,诚女中东坡,令人心折也。”潘家铮自述:“苦爱盘珠词,多年搜求,未能购得《秋水集》,只能于词话中尽量辑录,杂各家名媛辞书于小册中,冠曰《红闺影》,视为秘宝。”他曾写《浣溪沙》,记录自己读盘珠《惜春》《病起》时的怅然之情:“九十春光已半径,为寻芳迹步园庭,耳边已觉冷清清。艳骨终须归朽土,好花迟早变残英,笑人何苦太痴情。”

      纵观潘家铮一生,他对未知世界和未知领域一直都保持着旺盛的探索欲望,哪怕是再小的问题,都要搞清楚;有的问题困扰心头,几十年都不会放弃,一直到水落石出为止。无论对“水电”还是对“诗词”,他都是这样一种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他既展现出科学家的严谨,又不乏洒脱不羁的风采;既以理性思维洞察世界,又透露出逍遥自在的人生态度。他在专业领域有所执着,追求卓越,同时又具备超然物外的境界。

      (作者:孙艳辉,系南昌大学中华诗词教育传播研究院研究员、新乡工程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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