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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0月18日 星期五

    清江壮歌

    作者:马识途 《光明日报》( 2024年10月18日 14版)

      【重温红色经典】

      隔了一会儿,贺国威同志来了。他是一个瘦瘦长长的人。由于他的骨架很大,又很瘦,偏又穿在一件宽大的蓝布长袍里,空荡荡的,飘来飘去。长期坐牢,出来一直忙着工作,脸色很不好看。但是精神却很好,在两条浓得不能再浓的眉毛下面,闪动着一双智慧的眼睛。那是一双能够透入肺腑的眼睛,似乎只要你站在他的面前,他就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全看穿了。他的头发和胡子黑得出奇。短桩桩头发总是不屈不挠地挺立在头上,那胡子却是挑衅地向四面张着。他一进屋来,打了招呼,把他拿来做幌子的“红封”放下,就一直坐在桌边,那样自足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忽然他发现在墙上贴着一幅字,一看就知道那是柳一清的娟秀有力的笔法,写的却是贺国威不久以前作的一首曲词。

      那是贺国威刚来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就暂时寄住在柳一清这里。他对于柳一清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十分满意,小竹篱笆院子深深埋在竹林里,前临白浪滔滔的清江,后当青松翠柏的五峰山。闲着无事的时候,他喜欢到那江边看清江在峡谷中奔腾叫啸而去,更高兴爬到五峰山顶上去,向四方瞭望。看近处,那江边断崖绝壁上生着古傲的松树,迎风独立,呼呼作响,那种挺拔的雄姿,使贺国威肃然起敬。望远处,那白云缭绕,掩盖住祖国的多少好山好水呀。他极目向东方望去,似乎望到吴头楚尾,望到钟山下的石头城,那里是他蹲过几年牢的地方。望到雨花台,啊,多少自己亲密的战友,在那些风雨的夜晚,被拉到这里,唱着《国际歌》,把他们的鲜血洒在祖国的土地上。现在这个城市,连这个雨花台,都落到敌人的铁蹄下去了。那些不屈的英魂在哪里呢?可恨这个小朝廷,从南京逃到武汉,从武汉又逃到重庆,偏安一隅,守着残山剩水,简直把这大片大好河山早忘却了。想到这里,他感到满腔的愤怒。

      他又把头转向北方。啊,在那巫山秦岭的北面,就是中原和长城内外了,想象那里烟尘滚滚,当是抗日的兄弟们在纵马驰骋吧。他更极目从西北方一块白云的空隙里望去,那里该是延安了,那抗日的中心,革命的圣地,党中央和毛主席,正在那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咧……

      他想到这里,心里像清江的怒涛翻滚起来了,一种莫名的力量在他的心中冲动。他下山回来,马上俯在小桌上写出一首登山望远的曲词来。他取名叫《清江曲》:

      清江水,浪滔滔,壮士登山歌且啸。忍看万民陷水火,痛恨虎狼当大道。看那边,金陵春梦暖,认贼作父,沐猴丑戏,唱得正热闹。看这边,峨眉日月长,化敌为友,人肉筵席,摆得兴致高。待何时,猴儿戏打翻,人肉筵推倒,旧河山,收拾好?

      清江水,浪滔滔,壮士登山歌且笑。放眼北国烽烟处,抗日英雄意气豪。望华北,铁马挥金戈,风尘薄天,晋冀鲁豫,烽火遍地烧。望江南,战旗卷残云,杀声动地,江淮河汉,樯橹起怒涛。眼见得,金瓯重收拾,人民齐欢笑,新日月,红旗飘!

      任远和柳一清读了这首曲词,十分高兴,特别是柳一清,兴奋极了,她说:

      “我也常常看这清江的滔滔白浪,我也常常登高远望,我望到东方,我那沦陷了的江南故乡,有说不出的向往;我望着北方,对那烽烟滚滚的长城,有无限的思念。我也有激情,却找不到寄托我的激情的形式,现在好了,你这首曲词可以让我寄托我的感情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柳一清最喜欢唱歌,也能够作曲,虽然不很高明,还可以上口。她花了几个晚上,把贺国威的这首曲词谱成歌,把自己的感情尽情地倾注进去。她低声唱给贺国威听过,贺国威也还满意。柳一清不舒服的是,她现在是一个家庭妇女的身份,被剥夺了歌唱的权利,她多么想放声歌唱一回呀。

      现在贺国威看到柳一清把他那一支登山远望的曲词写来贴在墙上,并且把题目改成《清江壮歌》了。

      贺国威指着墙上说:“这个题目改得好,只是曲词本身还不够壮罢了。”

      任远说:“让我们用革命斗争来写一支壮歌吧。”

      柳一清加上一句:“假如有必要,要不惜用鲜血来写这支革命的壮歌哩。”

      贺国威说:“不,我们并不希望用自己的鲜血来写,我们要用刀和剑作笔,蘸敌人的鲜血来写革命的史诗。”贺国威指着墙上又问:“你怎么把它写来贴在墙上呢?”

      “我喜欢它。”柳一清说。

      “你喜欢它,就把它埋在你的心底吧。你知道,就凭这一支‘壮歌’,却真可以叫你流血哩。”贺国威说。

      任远接着也说:“我看还是取下来的好,不要给自己做广告了。”

      柳一清不高兴,但是又不能不同意,她说:“我多么想再唱一回呀。”

      正说着闲话,忽然闯进来一个人,原来是特委组织部长王东明。真的,他是猛然闯进来的,在身后还带进来一阵风。他是一个矮笃笃的结实的人,头上戴一顶毡窝子帽,身上穿的对襟短棉袄,大脚棉裤,倒很像一个小买卖人。但是却没有小买卖人那种油滑的习气和狡黠的眼睛。老是那么无忧无虑地笑着,一看是一个心地明净、一眼就可以看透的人。别看他举止很粗,却对小孩特别喜欢,他在柳一清坐月中来看过两三次了,说是有事,其实来看柳一清的小宝宝,也是重要原因。他一进门就去逗小孩,把他也拿来做幌子的“红封”硬要叫小孩的小手抓住。说:“小布尔什维克,看你也是喜欢红色的,你这样早早赶来,是要来和我们一起打反动派的吧。”

      “不,”贺国威说,“但愿我们这一代就把国内一切反动派都打倒,把帝国主义赶出去!让他们好好去建设共产主义。”

      大家都来了,唯有陈醒民还没有到。陈醒民现在虽然没有参加特委会,可是还担任一部分青年学生工作,因此今天也吸收他来参加,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到。柳一清说:“过去他是很遵守时刻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迟到了。”

      正说着,陈醒民就来了。他带来了特别丰盛的礼物,他不只是做样子送来一个“红封”,却在红封里包了几块银圆,还提来一块腊肉,还带来一顶漂亮的红丝绒小帽。这不是因为他对于柳一清的小孩有特别的感情,而是因为他素来喜欢交际应酬。而且他的经济状况比谁都好,他和他的妻子在一个叫清江中学的教会学校里教书,收入本来不坏,更不同的是他还有一个“吃教饭”的哥哥,在本城天主堂里当神父,和外国那个主教很要好,自然属于“高等华人”一流,收入是很可观的。这个哥哥总嫌他的弟弟在中学教书很清苦,不时给弟弟送点钱呀什么的,陈醒民自然就感觉更宽绰了。

      陈醒民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身上穿得干净体面,胡子刮得光光的,态度雍容典雅,嘴角总是挂着微笑,随时准备和任何人打招呼,说体面的寒暄话,马上取得别人的好感。他的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却早已进来了:“伍太太,给你道喜呀。”

      陈醒民进门来和大家打了招呼:“哟,我倒来迟了。”他把腊肉放下,“红封”交给柳一清,把小红丝绒帽子戴在小女儿的头上,然后高兴地搓一下手,不自觉地举起右手在小女儿戴的红帽子上面似乎要做什么,嘴里还打算说什么。

      “你要干什么?老陈,”柳一清笑着对陈醒民说,“你又要来你那老一套吗?”

      柳一清说的陈醒民的“老一套”,就是画十字和念“God bless you!”陈醒民过去曾经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就是参加革命了,他一时还没有丢掉他那一套长期习染的宗教习惯,柳一清过去和他相处最久,是深知的。今天看他高兴得忘形,下意识地又举起手来,因此提醒他。陈醒民放下手来,也笑着说:“那一套早已还给上帝了,阿门。”

      柳一清还是开玩笑地说:“可是有时候你的手和嘴巴不肯听你的大脑的指挥哩。”

      陈醒民也有意无意地反攻一句:“那不过是你的主观臆断。”

      任远从屋外走进来,收拾桌子,说:“你两个一见面就是一个钉子一个眼地扯些什么。准备开会吧。”

      (选自马识途《清江壮歌》第一章第五节)

      (作者:马识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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