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0余年前开凿的大运河,不仅是历史上中华民族经济命脉,还孕育了丰富的古代文化财富。伟大的文学经典《红楼梦》与大运河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从运河文化的视角解析《红楼梦》,实际上是在探讨曹雪芹的家世与人生经历和《红楼梦》创作之间的关系,探索曹雪芹为什么要创作《红楼梦》以及他为什么能创作出《红楼梦》等重要问题。我并不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但《红楼梦》的创作无疑与曹雪芹的家世与人生经历有着重要的关联,而流淌千年的大运河见证了曹雪芹家族的兴衰荣辱,也给曹雪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些都对曹雪芹的思想、情感乃至《红楼梦》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书里书外的“乡愁”
《红楼梦》第三回关于林黛玉到“神京”外祖母家的描写,既精彩又深有意蕴。《红楼梦》早期脂本甲戌本的回目中在“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的“收养”两字旁有侧批:“二字瞩目,凄凉之至。”在林黛玉进了荣国府只见“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处有夹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我认为这些批语都出自早期脂砚斋等人手笔,批语人对曹雪芹的家世出身与人生经历非常了解,对曹雪芹的创作过程非常了解,所以才会有如此批语。书中写林黛玉“那日弃舟登岸”,见到“神京”街市之繁华,见到外祖家吃穿用度之不凡,见贾母、见王熙凤、宝黛初会时的又哭又笑,如此细腻的心理感受,没有亲身的经历,是很难写得如此传神的。
《红楼梦》第十九回写到宝玉与黛玉聊天,“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黛玉之所以不答,因为她“抛父进京都”沿运河北上,这一路满是悲伤,一言难尽。《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香菱对黛玉说:“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香菱对黛玉说的这番话,是不是隐寓着曹雪芹当年跟随祖母经大运河回北京的情景呢?香菱是《红楼梦》中第一个悲惨的女性,她和林黛玉都是苏州姑娘,她的命运也与林黛玉极为相似。
无论是写林黛玉自扬州乘船走运河“抛父进京都”,还是香菱学诗时与林黛玉说乘船走大运河回京都,这些都不是作者泛泛之语。历史上的大运河既给曹家带来了兴盛,也给曹家带来了败落,而这些对曹雪芹创作《红楼梦》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这种影响的体现之一,就是曹雪芹的好友敦诚敦敏兄弟在写曹雪芹的诗中常提“扬州旧梦”和“秦淮旧梦”,如:“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敦诚《寄怀曹雪芹霑》)“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敦敏《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馀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敦敏《赠芹圃》)
敦诚敦敏兄弟诗句中多次出现的“扬州旧梦”“秦淮旧梦”“秦淮风月”,正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动因,也是《红楼梦》主要创作素材的来源。《红楼梦》中既有“秦淮旧梦”“扬州旧梦”,也有“燕市悲歌”,但主要反映的生活还是江南,可以说《红楼梦》正是曹雪芹“乡愁”的产物。
说《红楼梦》是曹雪芹“乡愁”的产物,可能有读者朋友会疑惑,曹雪芹祖籍东北辽阳,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并创作了《红楼梦》,最后在北京去世,为什么他的“乡愁”属江南?从籍贯来讲,曹雪芹的确是北京人,祖籍东北辽阳。不过入籍北京的曹雪芹一家几代人,却曾在江南生活六十五年之久,不仅曹雪芹出生在南京,影响曹雪芹一生以及《红楼梦》创作的曹家兴衰也都发生在江南。曹雪芹的曾祖叫曹玺,他的妻子姓孙,在康熙皇帝出生以后,这位孙氏夫人就被选为康熙皇帝的保姆,从此曹家就与康熙皇帝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康熙甚至称呼孙氏为“吾家老人”。康熙二年(1663年),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被委以重任,担任江宁织造。从曹玺开始,曹家三代四人(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父辈曹颙、曹頫)相继担任江宁织造长达五十八年之久。
江宁织造的主要任务是为皇宫供奉绸缎衣饰等,另外的任务是充当皇帝的耳目。这个职务位置不高,却由皇帝亲信担任,拥有可以直接向皇帝上奏折的特权。曹家真正的辉煌是在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时期。曹寅曾任康熙皇帝的护卫,深得信任。当年康熙皇帝六次沿大运河南巡,曹寅接驾四次。《红楼梦》第十六回中,赵嬷嬷对贾琏和王熙凤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其实指的就是康熙南巡。此处有一条脂批点出:“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赵嬷嬷又说:“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大家都知道,《红楼梦》中住在京城的是“贾家”,江南还有个“甄家”,“贾家”的“贾”就是“假”的谐音,江南甄家的“甄”则是“真”的谐音,这是提醒读者需分辨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出自艺术创作的需要。书中赵嬷嬷讲的江南甄家接驾四次,其实就是指江南曹家。
因为接驾四次,曹家的风光在康熙朝达到了顶峰,《红楼梦》中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说他们家里接驾元妃省亲是“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这也正是当年曹家接驾的写照。但接驾四次虽然让曹家争得了无限的风光,却也埋下了家族败落的根源。《红楼梦》第十六回中,赵嬷嬷也提到甄家为了接驾而耗费巨资的情况:“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书中赵嬷嬷说江南甄家接驾花钱的情况,其实说的就是曹家接驾花钱的情况。清人张符骧的《竹西词》记述了当年康熙南巡扬州建行宫的情景:“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这也印证了赵嬷嬷所言非虚。
曹家因为接驾四次导致了巨额亏空,康熙皇帝对此是清楚的,他一方面庇护曹家,一方面也多次催促曹寅等人赶紧堵上窟窿。如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八月廿二日,康熙皇帝在李煦奏折上批道:“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同年九月二日,康熙皇帝又在曹寅的奏折上批道:“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五个“留心”之后又是四个“小心”,从中可见,即使曹家得康熙皇帝庇护,巨额亏空也不是一件小事。直到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病死之际,曹家仍未补上亏欠,不过因为康熙皇帝此时犹在,尚可说平安无事。
待到康熙皇帝去世,雍正皇帝继位当年就查抄了曹雪芹的舅爷、苏州织造李煦的家。当时江南三织造之间的关系,正如《红楼梦》中描述的四大家族,“一损皆损,一荣皆荣”。雍正五年(1727年),曹雪芹的叔叔或是父亲曹頫骚扰驿站等事引发皇帝震怒,曹家被抄家,留驻江南六十余年的曹家从此败落。此时曹雪芹可能是十二三岁或者五六岁。雍正六年(1728年)春夏之交,他随祖母回到北京。从一个贵族公子哥儿变成一个落魄文人,大运河见证了曹雪芹经历的这个巨大反差。而这段坎坷经历,无疑对曹雪芹的生活和创作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正如鲁迅所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大运河见证的曹氏兴衰
我们阅读《红楼梦》时可能会产生很多疑问,比如作者为什么要写“金陵十二钗”,《红楼梦》为何从苏州写起,林黛玉为什么是从扬州抛父进京都,贾宝玉挨打后贾母为什么说要带他回南京老家去,等等。关于这些疑问,我们可以从曹雪芹经历的家族兴衰中寻得某种回答。简而言之,没有这样的家世经历,没有这样的生活感受,曹雪芹是写不出《红楼梦》的,因此我们如果不能理解“乡愁”对曹雪芹对《红楼梦》的影响,就不可能真正理解《红楼梦》。
关于《红楼梦》的创作缘由,《红楼梦》开篇就言及“乡愁”: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
曹雪芹的“乡愁”,在这开卷的一段话中,表露无遗。
曹雪芹在开篇又写了一首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众所周知,《红楼梦》中出现的众多诗词与其他古典小说作用不同,它们是为推动小说情节、刻画小说人物服务的,是《红楼梦》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开篇的这一首却是《红楼梦》中唯一的不为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服务的诗。作者以自己身份写就此诗,作用可以视为作者自述创作衷曲。
可能有读者朋友会问,《红楼梦》的内容不是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吗?不是演绎宝黛爱情吗?怎么就在作者这里成了“一把辛酸泪”了呢?这就需要我们了解作者曹雪芹的人生经历以及家世与《红楼梦》创作的关系。
《红楼梦》第一回,在作者一番自述以后,正文故事一开始就写道: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以往大家总会探讨《红楼梦》为什么要从苏州写起,现在有了一些共识——因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到江南担任的第一个职务就是苏州织造,而且后来江南曹家的衰落就是从苏州织造李煦被抄家开始的。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创作素材不仅来源于曹家的历史,很有可能也有苏州李家的历史。《红楼梦》中以贾母、史湘云为代表的“史家”,其素材可能主要来自苏州李煦家。李煦的儿子叫李鼎,而史湘云的叔叔是忠靖侯“史鼎”,其中的关系是有迹可循的。
除了苏州,扬州也是大运河上的重要节点,对曹家兴衰而言此地也至关重要。有读者读罢《红楼梦》,可能会误以为林黛玉不是苏州姑娘而是扬州姑娘,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误会,是因为林黛玉在《红楼梦》中首次出场便在扬州。《红楼梦》第二回: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
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父亲、贾宝玉的姑父,他是前科探花,升至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这个“兰台寺大夫”是虚拟的官名,汉代兰台是藏书之地,清代没有此官,但是林如海担任的“巡盐御史”在清代确实存在,是全权管理盐务的官员,而管理两淮盐务的衙门就设在扬州。《红楼梦》第二回回目提到“贾夫人仙逝扬州城”,林黛玉在扬州别父进都,来到了京都姥姥家荣国府。《红楼梦》第十四回回目提到“林如海捐馆扬州城”,“捐馆”就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林黛玉回扬州奔丧,又和贾琏一道把父亲灵柩送至苏州安葬。
对于书中这几处描写,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历史上曹家与扬州之间的联系而明了其中关窍——曹雪芹祖父曹寅担任过巡盐御史一职,而且曹寅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正是病逝于扬州,曹寅在扬州去世以后,曹家开始衰落。了解了曹家这段扬州故事,我们对《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扬州相关经历描写安排,就不会感到奇怪。
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起,曹寅和李煦轮流各管两淮盐务。曹寅去世后,康熙让李煦任巡盐御史。当时的盐政可谓肥缺,尤其是两淮盐政,几乎占到清廷盐税的十分之一。《红楼梦》第七十二回中贾琏说:“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作者写出贾琏这一句,其中感慨是一般人很难体会到的。
第五十四回,荣国府演戏时贾母指着湘云说道: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
这些作品中,《续琵琶》正是曹寅所写的传奇,描写的是汉末蔡邕之女蔡文姬在曹操帮助下归汉的故事,其第二十七出《值拍》表现蔡文姬写作和弹奏《胡笳十八拍》,倾诉自己一生的遭遇和心情。
曹寅对曹家的兴衰至关重要,可以说兴也曹寅,败也曹寅;从大运河视角而言,曹家兴也大运河,败也大运河——历史上康熙六次南巡行经大运河,曹寅接驾四次使曹家达到鼎盛,又因为接驾四次造成无法弥补的亏空,终为曹家败落埋下祸根。
《红楼梦》中的“江南”
《红楼梦》多处提及江南生活,语言、饮食、习俗、服饰等各项无不流露出“江南”色彩。细细品读这些内容,我们能够深切感受到曹雪芹对南京、江南的“乡愁”。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与贾雨村有一段对话: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此处有脂砚斋批语:“好,写出空宅。”为什么要说“写出空宅”?因为南京的曹家被抄家了,所以是“空宅”,这对于作者来说是一道真切的伤痕。
第二回,贾雨村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其实指的正是钦差金陵的江宁织造曹家。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后,贾母对贾政说:“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第四十六回,贾赦想娶鸳鸯为妾,邢夫人问王熙凤鸳鸯的父母情况,凤姐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贾赦即刻叫贾琏,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答:“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清人许兆桂在《〈绛蘅秋〉序》中说: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秋到北京,“余至都门,詹事罗碧泉告余曰:‘近有《红楼梦》,其知之乎?虽野史,殊可观也。’维时都人竞称之,以为才。余视之,则所有景物皆南人目中意中语,颇不类大都。……既至金陵,乃知作者曹雪芹为故尚衣后……”所谓“故尚衣”,指的就是当时的江宁织造。
过去讨论《红楼梦》作者为谁时,有人发现《红楼梦》中有大量的吴语,特别是南京话、扬州话,脂批中也有不少“吴语”。有人据此判断《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理由是曹雪芹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且在北京写出了《红楼梦》,他不可能掌握如此多的吴语。《红楼梦》出现这种情况其实不难理解,曹雪芹极可能是在十三四岁离开南京北上,他不仅会讲江南话、熟悉江南生活,而且他回到北京后的生活环境,包括他的亲人都是讲江南话的,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追忆“秦淮风月”“扬州旧梦”,因此《红楼梦》中存在大量吴语并不奇怪。正是因为心中的“乡愁”,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家乡的情感。
第三回,贾母对林黛玉说:“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这“辣子”就是南京话,此类还有“老爹”“花胡哨”“清爽些”“汗巾子”等。又如第六十三回,贾蓉称凤姐是“凤姑娘”,也是江南话。《红楼梦》中还常常可以听到扬州话,如“这会子”:“这会子二爷在家”“我这会子跑了来”(第十六回);如“才刚”:“才刚老爷叫你作什么?”(第十六回);还有“吃茶”“吃酒”“下作”等。第六十二回的“一篓炭”“一担粳米”属于江南说法。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说的“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也是江南话。
《红楼梦》中的人物服饰非常有特色,作者对服饰、布料等表现得相当熟悉,所安排的各色服饰无论款式还是颜色,都与人物的形象、性格乃至命运有着密切关系。王熙凤见林黛玉时“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贾宝玉见林黛玉时“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宝玉在梨香院见薛宝钗穿着“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等等。以上都是江宁织造供皇宫里用的,即南京云锦。
《红楼梦》中提到多种江南饮食。比如两次提到无锡特产“惠泉酒”。第十六回,王熙凤对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说:“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第六十二回,芳官对贾宝玉说:“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有好生吃。……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第十六回王熙凤说的“火腿炖肘子”,第八回贾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喝的“酸笋鸡皮汤”,第六十二回芳官吃的“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等,都是江南菜。
在《红楼梦》中还提到了许多江南地名,有金陵、姑苏、阊门、扬州、维扬、石头城、江南江宁府江宁县、苏州、玄墓、虎丘、六朝遗迹、凤凰山、钟山、桃叶渡等,却没有一次提到“北京”,一般用“京都”“神京”代替,这是作者出于创作的需要、有意模糊了地域和时间概念。不过我们还是能够通过一些细节,寻找到作者的“江南”印记。书中第六十九回,王熙凤因害死尤二姐事,挑拨曾和尤二姐有过婚约的张华闹事,后又怕阴谋败露,就命她的仆人旺儿去把张华治死。仆人旺儿觉得人命事大因此不敢去杀张华,又怕王熙凤怪罪,就在外面躲了几日,回来骗凤姐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闷棍打死了。”京口是南京附近的镇江,按照书中所言荣国府在北京,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北京到京口没有一个月是到不了的,张华如何能第三天就赶到京口?这一段描写,说明作者潜意识中的家在南京,南京距镇江九十多公里,恰好是步行二三天的行程。
第六十七回讲述薛宝钗的哥哥薛蟠从江南贩货回京,带回江南的土仪,有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罐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薛宝钗将哥哥带回的小玩意儿分送给了大观园里的姐妹们,“惟有林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第五十七回,黛玉的丫鬟紫鹃为了试一试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如何,就撒谎说黛玉要回苏州老家去,开始宝玉不信,说:“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结果还是被紫鹃忽悠糊涂了,犯了疯病,再见紫鹃,宝玉一把拉住,死也不放手,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才知道是紫鹃说林黛玉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惹宝玉犯病的。虽然这场“闹剧”主要表现的是宝玉对黛玉的深情,但从另一个方面也透露出苏州是林黛玉原籍,她也想家。此处点出的林黛玉“乡愁”意味深长,这既是林黛玉的“乡愁”,又何尝不是曹雪芹的“乡愁”?
小结
《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的一生心血,是他全部人生体验、才华、情感的结晶。清代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说:“蒲松龄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施耐庵之孤愤,假盗贼以发之;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是一把酸辛泪也。”《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也评论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鲁迅评价:“生于荣华,终于零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著书西郊,未就而没。”《红楼梦》不是曹雪芹的自传,但割舍不去的“乡愁”,刻骨铭心的“秦淮旧梦”“扬州风月”,为《红楼梦》的创作提供了丰厚的素材和人生的体验,“乡愁”就是曹雪芹“发愤”创作《红楼梦》的源泉和动力。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重阳节后的一天,曹雪芹的好朋友敦敏路过友人明琳的养石轩,巧遇曹雪芹。“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馀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为了记下这次意外重逢,敦敏赋诗一首: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
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
敦敏这首诗表达的感情非常炽烈,这不是友人之间一般的相逢,而是分别一年后的重逢。周汝昌先生根据这首诗推测,在这一年分别之期里,曹雪芹回老家南京去了。所以二人重逢时,敦敏在诗中才会有感而发:“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至今江苏一带还流传曹雪芹南行在瓜州因天气滞留、绘画赠人等故事。按常理推测,此时曹雪芹已基本完成《红楼梦》,所以有时间回江南老家,这正是曹雪芹挥之不去的“乡愁”。周汝昌先生推测曹雪芹此行当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至二十五年(1760年)之间,而在此次南行两三年后曹雪芹就去世了。这很可能是曹雪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到他梦魂萦绕的“故乡”,假若没有这样的“乡愁”,就没有他创作的《红楼梦》。
通过本次讲座,我们希望帮助大家进一步了解曹雪芹的“乡愁”,了解曹雪芹和《红楼梦》与江南,与南京、扬州、苏州等大运河重要节点的不解之缘。我相信,更深刻地理解曹雪芹的“乡愁”,我们再读《红楼梦》就会有更深的感知,能够更深感受到曹雪芹创作过程中的家国情怀、盛衰感叹和人生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