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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30日 星期五

    怀念老林

    作者:杜卫东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30日 15版)

      【文坛述往】 

      那天早起,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老林的女儿。她十分悲伤,说父亲走了,临终叮嘱她一定通知到我,希望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一怔,一个身影立马从脑海中浮现:身量不高,穿一身深色中山装,头发浓密且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操一口福建味普通话,说话有板有眼。他叫林君雄,我们称呼他老林。上世纪70年代末,我二十多岁,退伍回到北京第一机床厂,在车间工会搞宣传,机缘巧合,被借调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由此结识了老林。那时,他年过不惑,是中青社的一编室副主任。

      一天午饭后,老林把我叫到办公桌前,很认真地问:“你愿意来出版社当编辑吗?”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到团中央直属的出版社当编辑,想也不敢想。在我的认知中,编辑必须是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而我号称初中毕业,实际上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赶上了十年动乱,有什么资格去决定一本书的命运?老林对我的器重从何而来?就因为借调期间写了两篇人物通讯?见我一时无语,老林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笑了笑,用手捋了捋整洁的发型,语气中充满鼓励:“你行,只要努力,会成为一名称职的编辑。”

      然而,调动过程并不顺利,因为车间主任不放人。

      老林得知消息后,几次骑自行车赶到我所在的新铸工车间交涉,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他对车间主任说:“小杜到出版社去工作,也是为四化做贡献嘛!”车间主任是一个干艮倔奘的小老头,他眼皮也不抬,站起身一挥手:“少来,净想着进高楼、坐办公室,翻砂的活儿谁干?”老林是一位典型的知识分子,文质彬彬,极具绅士风度。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呵斥,可以想见他的尴尬。我也被厂里叫回,下到班组当了一名翻砂工。然而老林做事很有韧性,他隔段时间就会打来电话,问问我的现状,让我安心工作,说社里从未放弃调我的想法,正努力做通厂里的工作。我的内心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是一盏灯,再黑的夜色也能被它驱散,因为有人会默默去换芯、添油。

      1978年,在老林的努力下,我终于成了中青社最年轻的编辑。

      记忆深刻的是,在我自觉工作渐入佳境的时候,遭遇了一记迎头棒喝。一天上班,走进编辑室,气氛有些诡异,同事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我打招呼,而是沉默不语,一个个埋头看稿。我坐下,桌面上摆着文件夹,编辑室用它传阅重要的文件和通知,每人看后要在自己的名字上画圈。办公室的气氛提示我,今天传阅的内容非同一般。果然,打开一看,是老林的一个批示,附有我写的一份审读报告,他一一标明了几处错别字和语法错误。他的批示措辞严厉,称,不论是水平低还是工作疏漏,都不能成为被原谅的理由。我蒙了,大脑像被按下暂停键,一片空白。前几天,老林刚刚“修理”过我:我责编了一本咏物抒情谈哲理的散文集,送审时夹带了“私货”——我写的《荷花赋》,心里祈盼老林能够“放行”。当时我刚刚在文学的道路上起步,太想在公开出版的书刊上发表作品了。不想,老林奔儿也没打就把稿子撤了。像一朵刚被风雨吹打又被阳光暴晒的花儿,我顿时蔫头耷脑。

      那天准备吃午饭时,老林捧着一个蓝花大瓷碗,走到门口书柜的玻璃窗前,停下脚步伸头照照,然后看看我,招呼道:“小杜,走,喂脑袋去。”我知道,他是在向我示好。一编室主要出青年修养读物,作者以党政干部和教师居多,我曾建议请作家撰稿,老林一直未置可否。正是在那天的饭桌上,他充分肯定了我的想法。老林的支持一下子点燃了我的工作热情,潜能得到超常发挥,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列出了几十个选题,把当时的文坛名家几乎“一网打尽”。

      苏叔阳住在北京的一个小四合院里,我找他约稿时,他正悠闲地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到北京出版社拜访刘心武时,他正用一把锁锁门——当时的出版社是在一座小楼上,条件很简陋。见到蒋子龙时,他刚刚出差回来,正清点票据,听我说明来意,友善地说:“咳,打个电话就行了,还用这么远跑一趟?”王蒙到中青社文学编辑室找王维玲、许岱谈事,见到冒冒失失闯入的我,很爽快地认领了一个题目。冰心在洒满阳光的书房里接待了我,老人和蔼的笑容至今还在我的记忆深处绽放。在张洁的住所,我见到了她的母亲,那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善良而慈祥。王安忆、张抗抗也都答应撰稿。我和秦牧先生此前从未谋面,在广东省作家协会门口,我看到一位器宇轩昂的老人,断定他就是我要找的文学大咖,追上去一问,果然。从此,我们成了忘年交。最难忘的是王愿坚,约完稿后,他送我走出很远,一路上多有鼓励和叮咛。四十年后,诗人华静采访王愿坚的夫人翁大姐,老人家居然还记得我——当年那个上门约稿的小编辑。由作家撰写的青年修养读物别开生面,发行量一路飙升。

      老林对我的工作很满意。不过,因为年少轻狂,我和他在编辑理念上有过冲撞。1986年我调离中青社,和老林的来往渐渐少了。少年不懂离别苦,待到懂时鬓已霜。

      我作为第一作者的长篇小说《江河水》在2014年出版后,意外接到老林的电话,他说希望得到一本我的签名书。耄耋之年,他还有精力读完一本70万字的书?没想到,老林不但读了,还写来了详细的读稿札记,条分缕析,言辞恳切。我不由想起一件往事,《荷花赋》被他毙掉后,我投给了《奔流》杂志。同事小徐告诉我,有一天,老林在资料室看到《奔流》上刊出的《荷花赋》,对他说:“如果我们编室将来能出一名作家,那就是小杜。”

      又想起那年,为庆祝扩大作者群,拓宽青年修养读物的审美边界,老林自掏腰包请同事们在东来顺搓了一顿,还特别叮嘱我,别忘了叫上美编室的小孙,她负责一编室的装帧设计。一次老林带我到长沙出差,住在湖南宾馆,半夜我被他的鼾声吵得无法入睡,便去前台另开了一间房。老林起床后找不到我,急得够呛,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急火火推开我的房门时,没有我想象中的不满,而是长叹一口气,与其说是嗔怪,不如说是释然:“睡好了吗?赶快洗漱,还赶得上早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细腻、热情、真诚,在貌似严厉的外表下面,有着十分有趣的灵魂。

      人生是一条崎岖的山路,攀缘的过程中每个人都会见到不同的风景,逝去的一切美好都值得我们珍视。老林便是我生命中的一道风景、一束光,给了我前行的勇气。我告诉老林的女儿:“去,我一定去!”无边往事难忘却,心向昨日觅旧篇。蜡烛有心始垂泪,一梦依稀四十年。在老林的遗像前,我会深深地鞠上三个躬,并发自内心地说一句:“敬爱的君雄老师,一路走好!”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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