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火炬手踏入奥赛博物馆后,出现了一个充满童话色彩的画面:一头金色卷发的小王子与狐狸、玫瑰共同站在B612星球上。这一画面为奥运会增添了一抹纯真浪漫的色彩。
作为全球最受欢迎的文学作品之一,短篇小说《小王子》被翻译成上百种语言,仅中译本就有几十个。7月31日,正是《小王子》作者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逝世80周年的日子。100年前的1924年,年轻的圣埃克苏佩里曾对那年夏天的巴黎奥运会满怀期待,希望它能带来一些谋生的机会。如今,圣埃克苏佩里通过在巴黎举办的奥运会再次走入大众视野。
1.在蓝天黄沙中飞行与冒险
蓝天与黄沙,飞行和冒险,构成了圣埃克苏佩里人生的底色。
1900年6月29日,圣埃克苏佩里出生在法国里昂的一个传统贵族家庭。他聪明好动,热爱文学与机械,但学业表现平平。1903年,美国莱特兄弟成功试飞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架飞机,法国航空业也在这一时期崭露头角。1912年,圣埃克苏佩里第一次被带着飞上天空。自此至44岁消失于天际那一刻,他始终是渴望翱翔的浪子,天空成了他灵魂的归宿。
那个时代,年轻贵族的职业选择有限。圣埃克苏佩里循例两次报考海军军官学校,但均未被录取。1921年应征入伍后,他抓住机会调往空军并取得飞行执照。两年后,他因为爱情离开空军,先从事文职工作,后担任汽车销售员,均不如意。1924年初,得知中国正在招募飞行教员,生活窘迫的他有些心动,但最终未能成行。正当走投无路时,1926年他受引荐加入法国航空公司,随后又去了邮航公司拉泰科埃尔,从事邮政航空工作是当时飞行员谋生最好的路子。他投身飞行,参与开辟航线,执飞夜航,成为国际邮政航空的飞行先驱之一。
飞行并非圣埃克苏佩里的终极追求,而是他探索人生、感悟真谛的工具。飞行为他提供了不一样的视野与冒险体验,让他在循规蹈矩的生活中寻到了更多的激情和意义。在高空中,他随时要与风暴雷雨角逐搏斗;俯瞰大地,大半是岩石、沙漠和盐碱地,只是间或有零星的生命在绽放,像废墟的坑坑洼洼里滋生的苔藓。他在信中写道:“当引擎在里奥德奥罗上空轰鸣,我从一个新角度观看世界,回忆、希望和文艺小白脸们的圈子,等等,我感觉自己变得明智了。”他尤其喜欢尼采的话:“你当超脱于自身之外,并且要走得更远,登得更高,直到看见群星已在你的脚下。”
1927年,圣埃克苏佩里被派往非洲朱比角机场担任负责人。他通过智慧化解危难,赢得了摩尔人的信任。他深刻体悟到,只有彼此联结,才会产生欢乐和泪水。他住在西撒哈拉荒漠的一座木屋,饱尝孤独,学会“从蜻蜓翅膀的拍打中,读到沙漠的愤怒”。这段经历渗入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里,沙漠成为永恒布景,责任的重要性、因责任产生的友谊、生命的价值等内容深深烙印其中。
彼时,飞行本身就是一种冒险。飞机性能差、机场设备简陋、气象情报不全等导致飞行事故频发,圣埃克苏佩里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1923年,他驾驶失误导致全身重伤;1927年,他在撒哈拉处女航中坠机;1935年,他因飞机故障迫降开罗附近沙漠,跋涉五天五夜才获救;1938年,他在危地马拉坠机,伤势严重。
即便如此,圣埃克苏佩里依然“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针对撒哈拉坠机经历,他在给好友的信中写道:“可以告诉你有多少流星趁中士酣睡时划过:三颗。那时我许下心愿:第一颗,愿这一夜延续千年;第二颗落在北面,愿每个人都写信给我;第三颗,愿全世界所有女人都更温柔。”困于沙漠深处的夜晚,他写道:“在沙漠之中,在星球裸露的皮肤上,在世界初始的那份孤独中,我们建立了一个人类村落。”以至于法国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认为,圣埃克苏佩里是“通过自身所涉危险的程度”来发现自我的人。
云间的浪迹与死里逃生的经历,化作圣埃克苏佩里诉诸笔端的所见所思所感。无论是早期的《南线邮航》,成名作《夜航》《人的大地》,还是20世纪40年代发表的《战争飞行员》《小王子》以及未完成的《要塞》等,都致力于将个人的飞行经历转化为普遍的人类体验。航空、地球空间、星辰宇宙、高山沙漠、风暴雷雨等诗意主题,构筑起他壮丽的文学大厦。他从天空视角获得的关于生命的洞见和汲取的行动力量,具有独特的穿透力和非凡的感染力,这与在巴黎咖啡馆高谈阔论的其他作家的文字明显不同。
2.用行动探索精神彼岸
20世纪初至30年代,欧洲处于历史的多事之秋。一战刚刚结束,又遭遇全球经济大萧条的打击,法西斯主义因此崛起,最终酿成了二战悲剧。这种动荡与彷徨深深影响了法国文学界。这一时期的不少法国文学作品揭露人性弱点与绝望,弥漫着怀疑主义和犬儒主义色彩。
这种精神迷惘不局限于法国。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国,“迷惘的一代”作家同样经常在作品中探讨战争的创伤、理想的破灭、道德的崩溃、孤独与疏离以及对传统价值观的质疑,表达对人类处境的悲观与失望。
尽管圣埃克苏佩里也经历了战争、目睹了脆弱,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深度失望与虚无主义,而是选择寻找自己的答案和精神彼岸。他主张依靠坚忍的意志行动,在歌颂英雄主义中追寻新的人生价值和新的人道主义原则。正如他写的:“唯有精神吹拂泥胎,才能创造出大写的人。”
1929年,圣埃克苏佩里被调往南美洲开辟新航线。他以此为蓝本创作出《夜航》,甚至因在飞机上分秒必争地写作而出名。圣埃克苏佩里通过作品阐明个人选择与责任的紧密联系,基调是昂扬奋发的。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在为该书作序时称:“我尤其感激作者的,是他提出了一条不同凡俗的真理: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对责任的承担。”
1931年,圣埃克苏佩里从南美返回巴黎,并于4月结婚。此后至二战爆发,他主要居住在巴黎,既访问过内战时期的西班牙以及苏联,也深入德国观察纳粹,波谲云诡的局势进一步丰富了他对人生意义与行动价值的认识。1939年,他发表了《人的大地》,开篇明宗:“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发现自己的价值。”全书没有连贯的情节,漫谈航线、飞机、星球、绿洲、沙漠,在继续关注英雄主义、关注责任的同时,更多地展现出最质朴和真诚的人性,吸引了包括哲学家萨特以及作家波伏娃、加缪在内的许多人关注。比如,加缪曾在书信中写道:“我刚刚读到圣埃克苏佩里有关爱情的说法,他说爱情不是互相凝望,而是一起眺望同一个方向。”
文学的目的在于提升人的境界、激发内心的力量,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确实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人的大地》获法兰西学院大奖,其英译本《风沙星辰》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夜航》不仅摘得法国著名的费米娜奖,还在一年后进入法国大多数公立高中和大学的阅读书单,激励不少人投身飞行事业。纪德曾对此评论说:“人的弱点、自暴自弃、萎靡消沉,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了。但是,不折不挠的意志促成奋发有为的精神,却正是我们需要人们向我们指出的。”
3.是作家,更是战士
圣埃克苏佩里是个作家,更是个战士。这不仅是指他在飞行生涯中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更因为他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坚定不移地抵制战争。
圣埃克苏佩里从小热爱文学创作,他很早就表达了对战争的看法。在1914年学生时期创作的诗歌《战争的春天》里,他写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花丛中互相残杀?”1936年和1937年,他两次受邀前往西班牙报道内战,对所经历的一切感到震惊:“战争不是冒险,它是一种疾病。”他在为《巴黎晚报》撰写的《和平还是战争?》里警告,我们绝不能忘记,现代战争充斥着炸弹和芥子气,一旦战争爆发,整个欧洲作为一个有机体将会开始腐烂。他还在《人的大地》里直抒胸臆:“我们并不需要战争来获得奔向同一目标时并肩前进的温暖。战争欺骗了我们,仇恨并不会激励我们前进。”
1939年9月,二战爆发。圣埃克苏佩里不顾一身病痛,坚持要求重返战场,去空军服役。1940年5月,他在飞往阿拉斯执行侦察任务时遇袭,险些丧命。6月,法国屈辱性战败投降。对法国人来说,政治和军事失败带来了价值观的全面崩塌,他们对法国文化甚至西方文明感到幻灭。年底,他流亡至纽约。美国企图置身事外的孤立主义氛围更令他心情抑郁,充满苦闷。
1942年初,圣埃克苏佩里以阿拉斯遇袭经历为蓝本,创作出版《战争飞行员》。书中,主人公圣埃克苏佩里上尉逐渐意识到整个国家都随时准备为“自由和文明”牺牲。“我学到一个伟大的真理:战争,不是接受风险,不是接受战斗,某些时刻,对战士而言,就是接受纯粹而简单的死。”敢于作出牺牲的失败,往往孕育着日后胜利的种子。
受屈辱的法国人的内心活动与精神面貌,以及对文明的反思和追求,就这样展现在世人面前,极大地影响了世界舆论。
不仅有振臂一呼,更有身体力行。1943年,尽管身体情况已经很差,并且无法很好地适应新机型,但是圣埃克苏佩里依然选择回到北非,加入抵抗运动。他重回战场不是为了冒险,而是出于使命感。
4.超越“飞行”
1942年,一位友人注意到,圣埃克苏佩里反复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小人儿,有时为其添上翅膀,有时让他站在云端,便鼓励他为这个小人儿写本书。怀着对童年时光的眷恋,圣埃克苏佩里开始了这段创作之旅,甚至亲执画笔,创作出淡淡哀伤的小王子形象和40余幅插图。
这本充满隐喻的《小王子》故事梗概为人熟知:因与玫瑰闹矛盾,小王子离家出走。在游历了住着国王、虚荣的人、酒鬼、商人、点灯人、地理学家的六个星球后,他来到地球,向在沙漠里遇见的飞行员敞开心扉。在见识了成人世界的贪婪与虚伪后,小王子在狐狸的启发下找回本真,学会了爱与责任,返回B612星球。
在战争与大工业机器的摧残下,人被异化,被工具化,文明被践踏,常识被遗忘。在道德崩坏与混乱中,孩子的纯真可以带来某种救赎或慰藉。这种手法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在《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中,美国作家塞林格就以一个名为埃斯米的孩子的纯真和智慧,表达在战后创伤与混乱中仍有希望和人性光辉。
《小王子》以充满寓意的叙事风格和简洁隽永的语言,展现了圣埃克苏佩里对“人何以为人”的质朴思考——关于爱情、友情、幸福、责任、成长,最重要的是关于“大写的人”的正确生活态度。
在圣埃克苏佩里笔下,小王子为人类不懂生活的真谛而哭泣:“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正是你花在你的玫瑰上的时间,让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在某处隐藏着一口井”,“对你所驯养的东西,你永远负有责任”……
“蘑菇”是小王子对人类最严厉的控诉。“我知道有一个星球,那里住着一个红脸先生。他从未闻过一朵花香。他从未见过一颗星星。他从未爱过任何人。除了加法计算,他从未做过什么事……但他不是个男人,是个蘑菇!”小王子提醒我们,不要失去深究事物本质和意义的能力和兴趣,避免陷入机械化的日常生活,应积极行动探索世界与自我。
美国作家斯泰西·希夫评论称:“奇妙的想象,以及对成年人道德习俗异想天开的控诉,将成为他的生活和文学作品的标记。”这种想象力、思考力、治愈力,正是《小王子》出版80多年来被无数人反复阅读的原因所在。
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与世界和解。法国作家莫洛瓦指出,《小王子》在富有诗意的淡淡哀愁中蕴含着一整套哲学思想。而这也是后期圣埃克苏佩里作品的特点。1939年至1944年,他带着长久以来对云端与沙漠的眷恋,以及飞行赋予他的认知“高度”,逐渐跳出“飞行”,越来越多地去思索生命的哲学和人类的命运。他在《战争飞行员》中写道:“每个人都要对所有人负责。每个人都要独自承担责任。每个人都要独自对所有人负责。”
1948年出版的未完成的《要塞》则更充满哲学性沉思。书稿主要内容在他流亡美国期间完成,而后在北非等待战斗的间隙进行审阅与润饰。书中通过一个虚构的酋长与王子,既探讨人的意义、道德与信仰等主题——“当我说到山,意思是指让你被荆棘刺伤过,从悬崖跌下过,搬动石头流过汗,采过上面的花,最后在山顶迎着狂风呼吸过的山”;更关注社会的构建与人类前途命运——“一个人不同于另一个人,一个人的语言有异于另一个人的语言,一个人的愿望与另一个人的愿望背道而驰,不要生气,还应该高兴。”“事物不同我认为是无所谓的。我的秩序是万物统一的全面合作。”通过《要塞》,圣埃克苏佩里用抒情而严肃的语气,为此前其作品中已经探讨过的反复出现的主题给出了明确答案。
小王子说,忧伤的人喜欢看日落。“有一天,我居然看了44次日落。”1944年7月31日,44岁的他驾机到法国南部进行侦察,从此陨落在了天空。
“每次返航,都是为了再次出发。”而这次,圣埃克苏佩里没有返航,永远地与风沙星辰、黑夜大海为伴了。
(作者:付卓茗,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