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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12日 星期一

    王维《相思》“赠”予谁

    ——名诗深处的峰壑之美

    作者:罗漫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12日 13版)

        《钦定四库全书》书影 资料图片

      王维《相思》是唐人著名的五绝之一,也是文本歧异最多、诗义歧异最大的五绝之一,仅诗题就有《相思》《相思子》《江上赠李龟年》3种。清管世铭的《读雪山房唐诗序例》,曾将王维“红豆生南国”、王之涣“杨柳东门树”、李白“天下伤心处”3诗合赞:“皆直举胸臆,不假雕锼,祖帐离筵,听之惘惘,二十字移情,固至此哉!”由于王维之弟王缙所编王维诗文集未收此诗,所以蜀刻《宋本王摩诘文集》不载。不载的原因,若据王缙《进王摩诘文集表》所言,应与王维诗文在安史之乱中“十不存一”有关。又由于宋本不载,所以此诗带有诗题的唐代文本现已无法看到,今人所见最早是唐人笔记中的失题文本。王维《桃源行》诗末云:“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王维的好友裴迪在《崔九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中以此诗为“今典”:“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以下分别就《相思》令人迷惑的几种主要文本和几个主要问题,进行目前力所能及的深度探察。

    唐人记录的始源文本及其原义

      后世流传不同文本的《相思》,从诗题到诗句,除了末句“此物最相思”始终不变之外,其他均被历代不同的记录者、刊刻者按照自己的理解路径和情感需要,多次修改过,某些修改几乎面目全非,诗语甚至完全相反。譬如“秋来发几枝”和“春来发几枝”,又如“劝君休采撷”和“劝君多采撷”,都是两两对峙,不可调和。再如“红豆”和“红杏”,完全两不相关。还有唐人记录的第3句“赠君多䌽缬”,“赠君”进入宋代以后,又作“赠公”“愿君”或“劝君”,行为、语气都不尽相同。尤其是“䌽缬”和宋人所改的“采撷”,前者名词,即彩色丝织品;后者动词,即采集。除了语音一致,语义完全不同。

      唐人范摅《云溪友议》卷中《云中命》载:“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窜辱……唯李龟年奔迫江潭……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䌽缬,此物最相思。’又:‘清风朗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成都)而惨然。龟年唱罢,忽闷绝仆地。”可证“二十字移情”所言不虚。“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说明“红豆”一诗虽然不在王缙所编的文集之内,却毫无疑义是王维作品,至中唐时仍然在宫廷中演唱。所载和后世主要流传本迥异之处有三:失题、“秋来发几枝”“赠君多䌽缬”。

      上举唐代的阙题文本,见于四库本《云溪友议》,也见于四部丛刊续编影印明刊本。现代一些整理本,如中华书局2017年版的唐宋史料丛刊《云溪友议校笺》,“赠君多䌽缬”作“赠君多䌽撷”,无校记,应该是失校了。因为“䌽缬”是彩色花纹丝织品,如《魏书·高阳王雍传》说“奴婢悉不得衣绫、绮、缬”。梁顾野王《玉篇·糸部》云:“䌽,五采备。”“缬,䌽缬也。”说明“䌽缬”是专有名词而“䌽撷”不成词。再如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录整理的《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本《云溪友议》,反倒用宋代的版本,将唐代的“䌽缬”更改为“采撷”,而且体例不作校记。这就容易使读者误以为唐人文本是错误的,今人据以校改的宋代文本是“正确”的。

      《云溪友议》的文本是目前所见唐代唯一被记载的文本,但却是一个不容易准确释读的文本。后世诸多文本的文字变异,无不出于读者和选家误读了这一文本的几个关键词所致。“红豆生南国”,陈述红豆生长于南方,直白如话,无需辞费。但是,并非每个读者都了解红豆的生长及其特征与功用,这就导致对第二句“秋来发几枝”感到陌生:按照植物常识,难道不应该是“春来发几枝”吗?殊不知古汉语的“发”,对植物而言有两个指向:草木萌生和花朵开放。前者如人人皆知的发芽、萌发。后者如专业学人可能知晓的“花发”即花开。唐人李峤《石淙》有“花发千岩似画屏”、任华《寄杜拾遗》有“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等等。王维也有类似诗句,如《春园即事》的“间柳发红桃”、《忆弟二首》的“故园花自发”。所以,“秋来发几枝”就是“秋来‘开’几枝”。但这个“开”又不是秋末冬初十月小阳春的“花开”,而是熟透了的相思子豆荚在秋季骄阳下即“秋老虎”期间裂开、炸开。所谓“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即红豆生长在阳光充沛的南方,秋天到来,枝条上绽开的豆荚露出鲜艳的红豆,如果不及时采集,红豆就散落在地上。就笔者所见,历代选家、注家、评论家,几乎一律忽略了这个发字,才会各凭己意改动范摅所记的唐代文本。

      关于红豆,现代注释家,大都直接援引旧注,没有采用现代植物学的专业知识加以审视。百科词典等释义又极其简略,不能解决具体问题。

      应予特别关注的是“种子鲜红色,有光泽……果实南方寺院多用为制作念珠”。再就是此处所引文本是流行本而非唐人所记的文本。“春来发几枝”形成两个指向:春枝“萌发”和春花“开放”。但红豆开花的五月花期已是仲夏,远超春天,只有红豆荚的成熟在秋季,方才符合“秋来……采撷”的叙事时序。遗憾的是,“秋来……采撷”的文本自洽,只是红豆在时间中的直线演化,改变了同时也是破坏了唐人所记“秋来发几枝……赠君多䌽缬”的文本原态。笔者结合王维崇奉佛教的文化特性判断:王维所赠的红豆,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红豆散粒,而是带有特殊纪念意义与福佑价值的同时也是王维本人珍视珍藏的佛家念珠。

      “赠君多䌽缬,此物最相思。”二句意为:虽然朋友们赠给您的礼物绝大多数是高贵华丽的䌽缬,但只有我赠给你的红豆念珠最具相思的价值与意义。凸显红豆在华丽的人工制品中,具有最朴素、最天然、最真实的相思品质,暗示作者即赠送者最普通的身份和最诚挚的相思。

    宋代几种主要文本的文字异动

      计有功《唐诗纪事》(四库本)卷16“王维”条云:“禄山之乱,李龟年奔于江潭,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云:‘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清风明月苦相思(后略)。’此皆维所制而梨园唱焉。”史料显然来源于《云溪友议》。相同的是所唱二诗继续阙题。异动的是第二首的“朗月”换作“明月”。最关键的是第一首的“䌽缬”,转换成了同音的“采撷”,这是《相思》根本性质的文字异化和诗义衰变。但在诸多文本中,却是最容易让粗心的校笺家和受众作囫囵吞枣式欣赏与应用的文字“替身”,所以明清学者沿用较多,成为此诗迈向通俗化大众化的第一个转折性显著标志。缺陷在于“赠君多采撷”,直译即“赠给您多多采集”,不仅词语搭配不佳,而且语义扭曲,极不流畅。有鉴于此,此句被改作“愿君多采撷”或“劝君多采撷”,甚至“劝君休采撷”,目的都是为了清除“赠君多采撷”所形成的表达障碍。

      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42《乐府门》亦载:“明皇乐工奔泊江潭间,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云:‘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公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与《纪事》比较,“君”作“公”,其余一致。这是较《纪事》文本差异最少也最小的文本,也同样阙题。阮阅与计有功大体同时,都是两宋之际的著名学者。差异的原因,到底是阮阅所见的《云溪友议》版本作“公”,还是已经遗失的唐代其他史料文本作“公”,抑或是阮阅臆改“君”为“公”,目前不可考。

      尤袤《全唐诗话》(文物出版社2020年影印清《历代诗话》丛书本)“王维”条阙题:“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赠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按:中华书局2004年版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本《全唐诗话》,“赠”作“愿”,即“希望你多多采撷”,其余相同。较之《纪事》,首次出现“春来……愿君……”结构,使“秋来发几枝”转换为大众读者可以顺畅接受的“春来发几枝”,形成通俗化大众化的第二个显著标志。

      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四库本)题作《相思》:“红杏生南国,秋来发故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是文本差异最大的一种。与范摅所记相比,一是最早题为《相思》,二是“红豆”作“红杏”,三是“几枝”作“故枝”,四是“赠君多采撷”作“劝君休采撷”。这个版本的成功之处,亦即精彩之处,是首次获得最具影响力的诗题《相思》,同时“劝君”一词影响广泛,直至今日。失败之处的“红杏”“故枝”“休采撷”,多被后人置之不理。

    明清至近现代主要文献的《相思》文本

      明赵宦光、黄习远编定本《万首唐人绝句》(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题作《相思子》:“红杏生南国,秋来发故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除了诗题,全同洪迈本。

      清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四库本)题作《相思子》:“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此《选》虽然卷首署“宋洪迈元本,清王士禛编选”。但与同属库本的洪迈本《万首》比较,却有3点不同:《相思子》、“红豆”、“春来”。

      但是,同是王士禛所选的《唐贤三昧集》,诗题、诗句已作《相思》:“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说明王士禛最后舍弃了源于洪迈本的两个文本,选择了《纪事》的文本,仅仅是“愿”与“赠”不同。潘德舆批点《唐贤三昧集》认同此本:“渔洋《唐人万首绝句选》本,此诗第三句作‘劝君休采撷’,《别裁集》亦然,看似进一步,不知皆浅薄也。”

      《全唐诗》王维《相思》:“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一作几)枝。愿(一作赠)君多采撷(一作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徐倬据《全唐诗》编成的《全唐诗录》卷13删去夹注,与《全唐诗》完全一致。“发故枝”即“开在往年的枝条上”:沈约《八咏诗》说“新叶生故枝”、卢照邻《芳树》说“开红满故枝”。与《万首》比,《全唐诗》及《全唐诗录》的诗句,仅将《万首》的“劝君休采撷”,改作“愿君多采撷”。

      沈德潜编《唐诗别裁集》题作《相思子》:“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接近王士禛的《绝句选》。近人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诗题亦作《相思子》,与《别裁》不同处仅仅是“愿”作“劝”。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亦云“题下应有‘子’字。”

      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四藤吟社本题作《相思》,诗句同《纪事》与《别裁》。后世几乎所有《唐诗三百首》注释本或改编本,一致沿用《唐诗三百首》的诗题和诗句。

      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15《外编》作《相思》:“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及今人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修订本)与《笺注》同。此本优长在于除开第3句,全同唐人文本。

      综上所述,王维《相思》的3种诗题出现于宋代,其中《相思》高度概括主题并广受欢迎与深入人心,另2题无法取代:《相思子》将诗义降格成咏物,《江上赠李龟年》则是对《云溪友议》的误读。如果以《云溪友议》的文本为祖本,考察其他文本的文字变异。那么,第1句“红豆生南国”,又作“红杏生南国”。第2句“秋来发几枝”,又作“春来发几枝”“秋来发故枝”。第3句“赠君多䌽缬”,又作“赠君多采撷”“赠公多采撷”“愿君多采撷”“劝君多采撷”“劝君休采撷”,在笔者所见的有限文本中,居然多达6种不同的表述。最早的“赠君多䌽缬”,竟然被“整容”到真容消失。今人多用晚见的“劝君多采撷”,并非唐人所传的“赠君多䌽缬”。明人杨慎的《升庵诗话》卷6感慨:“余尝谓古书重刻一番,差讹一番。一苦于人之妄改,二苦于匠之刀误。书所以贵旧本,以此。”

    王维的“相思”言说与红豆的“赠”予对象

      回顾《云溪友议》的记载,李龟年所唱的两首诗,每一首都携带“相思”:“此物最相思。”“清风朗月苦相思!”次首原文同样阙题,同样未见于《宋本王摩诘文集》。说明两诗王缙编呈唐代宗时并未见到。后人将次首题作《伊州歌》等,请参考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修订本)卷4《失题》校语。王维另诗《送沈子福之江东》亦有“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王维诗还有另一种不言“相思”的深度相思。如《息夫人》:“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又如《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再如《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劝君”二句古今激赏,奥秘在于,此时此刻就提前透支了未来与远方的相思,以未来的相思之情,劝饮眼前的杯中之酒:老友啊,别说不能喝了,再干一杯吧!出了阳关,你在千万里之外,想和我举杯对酌,可能吗?《千家诗》七绝,王维只选1首,就是《送元二使安西》。

      回到《相思》,红豆“赠”予谁人呢?王维有诗直言南国、荆门、荆州。《送贺遂员外外甥》:“南国有归舟,荆门溯上流。”《寄荆州张丞相》:“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贬往荆州之人,正是张九龄。张在仕途上有恩于王维,所以王诗说“终身思旧恩”。张是岭南韶州人,天然的南国身份。张到荆州后,选择橘树抒发《感遇》:“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灵感来自屈原《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红豆生南国”,正是源于橘树“生南国”,以屈喻张。

      宋沈枢撰《通鉴总类》卷1《明皇思张九龄风度》云:“荆州长史张九龄卒。上虽以九龄忤旨逐之,然终爱重其人。每宰相荐士,辄问曰:‘风度得如九龄否?’”张九龄曾告诫唐玄宗说安禄山必反,明皇不纳,李林甫加速迫害,张谪往荆州,数年后归乡病故。李龟年在禄山已反、明皇逃亡成都之时,望西演唱王维想念张九龄的《相思》和“清风朗月苦相思”,内心苦痛而晕厥。《诗话总龟》的“赠公多采撷”也可作间接证据,因为张九龄曾被封为“始兴公”。杜甫《八哀诗》亦称“张公九龄”。王维早年有《献始兴公》求助并称美张九龄:“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fōu,甫鸠切)?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所以,《相思》的唐代文本:“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䌽缬,此物最相思。”“赠君”即“赠予大君子”。是王维在秋雁南飞时“赠”给荆州的张九龄,有思念南国君子、求佛助佑的双重寄寓。

      (作者:罗漫,系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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