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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09日 星期五

    爱丁堡交响乐

    作者:刘元举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09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早春三月,英国依然延续着冬天的气息。去往苏格兰爱丁堡的路上,连日的阴雨天气竟突然转晴,蓝天白云下,大片新绿映入眼帘,那是连绵的牧场,绿植如毯,起伏似浪。

      一路欣赏着美丽的大自然风光,经过4小时的车程,我们进入了苏格兰境内。驶进爱丁堡,恍若进入了一座中世纪的博物馆。这座始建于公元6世纪的苏格兰城市,以其经久不变的文化特色,吸引了像潮水一样涌来的游人。

      最吸引游人的,大概是爱丁堡城堡。我参观完古堡,已是日落时分。下到半山腰处,古炮台摆放在城墙边上,炮口对着远处海湾幽亮的一道水线,当年守城将士在这里浴血奋战,炮声犹闻。再看看近处被岁月熏黑的古城墙,再也留不住一抹夕阳。

      步出古堡大门时,眼前这片开阔的广场正在经历着转瞬即逝的黯淡,但很快就被街灯照亮。我不再沉陷于古堡的沉郁,而是感觉到脚下的每一块石板,都在复活,并释放出城市的激情,在发光,在喧哗——

      每年的8月,一年一度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都在这里举办。这段时间,观光游客人数达到顶峰,差不多每块石板上都站着一个人。

      我不禁想起1947年的第一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这次艺术节请来了维也纳爱乐交响乐团,也请来了当时欧洲最负盛名的钢琴家施纳贝尔和美籍匈牙利小提琴家西盖蒂。西盖蒂擅长将各种方法巧妙配合,强调各种层次的情感,被称为“小提琴中的思想家”。还有著名的大提琴家富尼埃,有乐评家赞美他有“丝缎般光滑的音色”,法国作家科莱特说:“富尼埃的咏唱比许多声乐家的歌声更美。”

      30年前,我曾买过富尼埃的专辑光碟,那是“打孔”的碟片,放在播放器上转动时,我就在想日后要再买一张没有“孔洞”的正版光碟。后来,我开始进入现场听交响乐,又疏淡了光碟。

      能够应邀参加爱丁堡艺术节的演出,是许多音乐家和交响乐团的梦想。令我们深感荣耀的是,2004年,中国的军乐团曾应邀参加了这个艺术节的表演,并大获好评。

      需要说明的是,国际艺术节在举办了几届之后,又接纳了通俗音乐和爵士乐的内容,增加为“边缘艺术节”,自1950年起,又加入了军乐队军操表演。

      每个艺术节的前一晚,在爱丁堡城堡门前的这个广场上,都会举行著名的军乐队表演。你可以观赏到各个国家军乐团的不同演奏风格。

      中国军乐队的宏大气势与苏格兰风笛的独特旋律相伴,还有世界各国乐队和舞蹈队的助兴,再加上民族服装或超前的奇装异服,构成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场面。

      古堡高耸,也象征着爱丁堡独立勇敢、不屈不挠的城市品格。令人更难忘的是,盛大的爱丁堡艺术节行将结束时,也是在这座城堡上,绽放了无比绚丽的烟花。

      烟花照亮着巨大的城堡,与城堡下公园中奏响的交响乐,在天地间共谱一首宏大的艺术诗篇,这种标配,宣告每年艺术节的圆满结束。

      开幕与闭幕,这座城堡都是最大的参与者和见证者。由此可见,爱丁堡是一座既可以沉陷于极致的忧伤,又能狂欢至癫的城市。

      次日上午,我去往苏格兰国家美术馆,需要经过一个长条状的山谷。眼前有3条路可供人选择:谷底有条小路;半坡还有铺开的一条狭路,也是很平坦的;坡顶上便是喧嚣的王子大街了。这3条路并行不悖,都笔直地延伸向前方的美术馆。我走在谷底的小路上,感受着王子街花园的美丽与幽静。

      走着走着,我被一座黑色的哥特式风格的纪念塔震撼了。这个高大的尖顶纪念碑,由一组尖塔组成,4座小型的尖塔拱卫着高塔。高塔的底部四方都是拱门,显得更加轻盈。这是为英国著名诗人、作家司各特而立的丰碑,非常恢宏壮丽。它比这个城市的许多建筑还要高,就在坡顶上面的大街旁巍然耸立,直刺云天。

      一周来,我在英伦的好几座城市街头,见过许多雕像,多为战马和英雄的造型。但爱丁堡,却有着哲学家休谟、经济学家亚当·斯密、诗人彭斯等的雕像,而在这些充满人文价值的纪念物中,最高大雄伟的,是这座司各特纪念塔。

      这座文学的纪念塔太特殊了,不仅造型奇特,而且有着一柱擎天的气魄。这样高大的纪念塔,居然是单独属于一个文学家的,确实超乎我的想象。

      司各特纪念塔的基座像是城门,4个门通透,中间端坐着一座洁白的大理石雕像——司各特。

      从司各特纪念塔到苏格兰国立美术馆,不过几百米的路程,一眼就能看见其建筑的轮廓。那是一个狭长的建筑,像一座平板桥梁,横陈在丘壑“两岸”,一端连着中世纪的老城,另一边伸向巍峨的新城。

      走进并不高耸的苏格兰国立美术馆,敞亮的大厅处有个巨大的玻璃窗,将室外的风景完整地装了进来,就像一幅巨大的风景画。

      在苏格兰5家美术馆当中,这是最古老的一家。馆内最珍贵的藏品是从皇家学会转移过来的一组传世名画:巴萨诺、凡·戴克和提埃波罗的作品。还有莫奈的《日出·印象》和贝尔尼尼的雕塑,安东尼奥·加诺瓦的《三夫人》以及波提切利的画作。

      在诸多名家经典中,我更想了解苏格兰当地的画家。

      在馆中陈列的苏格兰画家兰姆西、雷伯恩、威尔基、麦克塔加特等人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雷伯恩的《在达汀斯顿湖滑冰的罗伯特·沃克牧师》。画面单纯,画中人物也如同一个天真的孩子,用单脚着冰面,另一条腿翘成自由舒畅的弧度,呈飞翔式滑冰姿势。当时的牧师一般是严肃的形象,然而,这种体现童趣和自我性情的滑冰状态,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据说,1784年,雷伯恩是为了自娱自乐,才创作了这幅油画。

      展厅中还有拉斐尔、提香和伦勃朗3位艺术大师的作品,其中,我更喜欢伦勃朗的人物肖像画,准确地说是喜欢那种忧郁的风格,就如同我喜欢听大提琴的忧伤旋律。我还想寻找莫奈的《干草堆》以及塞尚和高更的名画。只可惜,时间不允许。下午3点,我要赶到亚瑟音乐厅,聆听深圳交响乐团英伦巡演的第5场音乐会。

      从表面看,亚瑟音乐厅并不出奇。它是座低调的建筑,主楼是低平的大圆顶,毫不张扬。亚瑟音乐厅名字的由来,是一个带有威士忌酒香的故事:1896年,爱丁堡有位调酒师名叫安德鲁·亚瑟,他也是威士忌的酿造商。他因经营威士忌而发财,但他没有去挥霍,而是捐赠了10万英镑(约相当于今天的1000万英镑)去建音乐厅。不幸的是,音乐厅项目还未开工,他便去世了。为了纪念他,音乐厅遂以“亚瑟”命名。

      这座音乐厅是我随深圳交响乐团一路巡演下来的5个音乐厅当中,最具古典韵味的音乐厅,也是内部装饰线条最丰富最精美的音乐厅。舞台两侧的罗马柱白中镶金,特别是顶部的爱奥尼柱头的卷叶状花饰,闪耀着艺术之光。大厅四周,也有着浓厚的巴洛克风格。舞台两侧对称的圆浮雕,看上去像是闪着金光的勋章。

      走进亚瑟音乐厅的爱丁堡观众,多为老年人。他们提早来到音乐厅,在宽敞的前厅找到空位坐下来,等到熟人来了,便在此欢聚聊天。

      对这些老人而言,一场交响乐,就是一个艺术的节日,就是亲朋好友相聚时的美好时光。何况,这场音乐会的演奏者来自他们陌生的东方城市——中国深圳,是由一支年轻的交响乐团的黄皮肤青年男女们登台演奏的。而演出的曲目,差不多都是他们喜欢的,如雷斯庇基《罗马的喷泉》和《罗马的松树》,都是描写景色的抒情交响诗。

      这些老人许多是古典音乐的发烧友,从年轻到年迈,他们听过无数场交响音乐会,他们喜欢能够为他们带来激情的经典作品。与深圳交响乐团联袂出场的英国著名小提琴家塔米辛·韦利-科恩的独奏,就让他们很感兴趣。塔米辛的《音诗》出自法国作曲家肖松之手,更有趣的是,这部作品是根据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辉煌爱情之歌》而创作的。

      我和我前面的这些白发老人坐在音乐厅的观众席上,等待开场。当青年大提琴家聂佳鹏,以骑士般的威武风范,拎着大提琴出场时,我们便报以热烈的掌声。聂佳鹏演奏时,那种刻骨的悲情,让我想到了麦斯基演奏的布鲁赫的《晚祷》。《晚祷》又名《希伯来晚祷》,是麦斯基在圣彼得堡建城300年庆典音乐会上,深情演奏的两首大提琴协奏曲中的一首。另一首是雷斯庇基的《慢板与变奏》。那时正值麦斯基艺术的成熟期,演出在圣彼得堡著名的音乐厅——肖斯塔科维奇爱乐大厅举行。10年前,我曾走进这座音乐厅,聆听了殷承宗激情演奏的“拉二”,那是我平生听到的最好的“拉二”,那个夜晚,我彻夜不眠……

      通过音乐这种没有边界的语言,这次深圳交响乐团的巡演成了一次中英之间穿越国界和语言的交流,成了一座两国民众互相理解的文化桥梁。

      深圳交响乐团演出后,爱丁堡市举办了新闻发布会。有趣的是,会议现场设在一家威士忌专卖店的楼上会议室。发布会上,爱丁堡的市长出席并致辞。他个子不高,却显得很健硕。他身上披挂着类似绶带的闪亮标识,我说不清那是什么爵位,还有多枚勋章,映得他额头闪闪发亮。一定是出席重要场合,才会穿上这身闪光的服饰,以示对来宾的尊重。

      爱丁堡市长情绪饱满地赞美了深圳交响乐团的演出。他表示,从演出中感受到了中国文化艺术的巨大魅力。他还特别赞赏这种以交响乐为纽带的两国友谊交流方式。

      爱丁堡市长致辞后,深圳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林大叶发了言。他换上了一件宽大的中山装,用英文致辞,无须翻译。接下来致辞的,是深圳市振兴交响乐发展基金会会长马蔚华,他对古典音乐有着发自内心的喜爱。他的致辞洋溢着诗人气质。他说,来到这座城市,感觉到每一块石板,都有着历史文化的积淀。

      如果说讲话也是一次独奏的话,马蔚华的爱丁堡致辞像是一次成功的演出,那略带沧桑的嗓音,那抑扬顿挫的语气,与深圳交响乐团单簧管的演奏,有着异曲同工之感。

      马蔚华的幽默,也引发了现场观众的共鸣。我注意到一位高鼻梁的白发男子,在这个会议室里聆听与会者先后发言时,他的面孔严肃得如同冰霜,加之他赫然上卷的白发,像是一块薄冰。可是,当马蔚华讲到何为交响乐时,幽默地下了个定义:“交响乐就像威士忌勾兑的美味,热烈的橙色与晶莹冰块的撞击,在杯中形成交响!”当翻译将这句话流畅译出之后,这位“冰雪先生”突然爆笑,不仅一脸的薄冰破碎成花朵,而且笑得树摇风动,一发不可收。

      这让我瞬间理解了这种英式的严肃与苏格兰式的恣肆与奔放,就像他们的男人为何一脸悲情却穿着花格裙子,他们走在冷硬的寒风中,为了怕裙子被风撩起,裙前挂有一个特制的小皮包,这个皮包一定是真牛皮的,分量较重。不过,这种风俗在礼仪庄严神圣的场合,偶尔也会出现意外。

      音乐会结束了,发布会也开完了,但是,友谊的交流还没有结束。爱丁堡市长邀请马蔚华和深圳交响乐团去参观他们的市政厅。这位市长对深圳交响乐团的感情,让我联想到深圳交响乐团演出结束时的场面。观众狂热的掌声一次次将谢幕的林大叶召唤返回,遂再度加演了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地久天长》源自苏格兰的一首民歌。在爱丁堡的石板路上,随时可以听到吹风笛的人在吹奏乐曲。当《友谊地久天长》这首熟悉的旋律在街头随风飘扬时,则更加悦耳悦心。

      在英国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跟随深圳交响乐团乐队从珀斯音乐厅演出后回到爱丁堡的住地,大巴在风雨中行驶了近两个小时。夜风的凄凉,夜雨的飘零,让我蓦然滋生了一种离别的伤感。与路上相比,爱丁堡城里的雨变得细柔多了,但也把石板路浇得光亮闪烁。

      微亮的街灯,拖长了年轻乐手们的身影。他们身上没有背乐器,怕乐器被雨水淋湿,于是都放到了住处。在他们的脸上,有着难得的演出后的轻松。

      在英国期间,他们平均每隔一天就是一场演出,每场演出都要乘车到另外一座城市。他们忙于排练和演出,没有空闲时间逛街。所以,即便是这样一个细雨飘洒的夜晚,他们也十分珍惜。

      一位打击乐手在自己的微博上感慨道,吃完意大利面和比萨,在雨中漫步就不觉得冷了。在这排文字间还插上了美食比萨的图案。这是个豪爽的女子,心直口快。她有足够的力量,每次演出都非常卖力。在来英国巡演前的一场演出中,她竟然敲断了手中的鼓槌。那是在进入《卧虎藏龙》大提琴协奏曲时,乐队最后一排打击乐声部中,有5个打击乐手一齐敲鼓的热烈场面。乐手们陷入了激动的情绪中,她把手中的鼓槌敲断了。台下没人发现,她也没有停下来,而是捏着半截鼓槌,让音乐继续着。她以磨疼的手指,让鼓面持续泛出的震颤,与她踩着雨中泛着光泽的石板路走在爱丁堡街头,是否有某种相似的感动?

      (作者:刘元举,系辽宁省作协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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