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59年于辽宁的中学执教,到1978年重新进校门读研究生,算是“老童生”了。考取的六人中倒有五人具备在中学(中专)教书的经历。但我又稍有些特别,因为我当年无缘进正规大学读本科。所以说起我的特点,第一位的就是靠“自学”。这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弱点。
自学的人多半有“终身学习”的习惯。我少时有许多爱好,喜欢下棋、打乒乓球、画画、唱歌,后来为了看书,都淡化掉了。课外的文学阅读是我最大的乐趣。我记得《老残游记》是在一次旅途的车厢里,蜷缩在行李架子上读的,其时大概五年级。初师、中师阶段赶上了使用四册《文学》课本的时代,从《诗经》一直读到《小二黑结婚》,等于是中国文学史的一个压缩本。当然不满足,就在课外猛读鲁迅的小说、杂文、散文,涉猎重要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翻过几百部苏俄的小说,连类而及法、德、英、美和鲁迅提倡的弱小民族的文学。“自学”造成我的“杂”和“正统”。
“自学”还让我学会了设计自己。国家有国家的大目标,我有我的小目标。我读马卡连柯的教育小说和教育理论,那里有一个“明日欢喜论”颇得我心。可能现在看来属于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吧,但我几十年来全靠这前面的光亮支持。我的生活从大城市到小城市再到郊区乡镇,我不觉得有多么苦,我无法厌弃这点光亮。我起先的学习是围绕“当一个语文教育专家”设计的,所以包括中外文学、教育学、心理学和教学法、教师基本功等,有一整套的自修计划。
由于“自学”,我独立读书的能力比较强。我在当中学教师期间,读现代文学作品,读资料,读理论,读文学史。读史是比较靠后的,是在独立读了大量作家作品有了识别能力之后进行的“小结”。这是我1978年经一个月的复习能够考取研究生的直接原因。实际上我多年的自学,就为这次考试无意中做了准备。后来我不止一次地说,1978年的那次考试好像就是为我举行似的,我等它等得好久、好苦。但是看看现在,我们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往往不会创造性地阅读,却塞了一脑门子的文学史的常识和结论,这成了他们不能“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的障碍。
我的研究生学习尽管还是以自学为主,却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北大拓宽了我的眼界,打开了我的思路。校风的影响是无孔不入的,是无形无踪的。我最初写的“五四”小说理论批评的论文被导师不软不硬地碰回来,心里多日不好受,现在看就是应有之磨难。我由此明白了王瑶先生那句“你就是把《小说月报》读熟了一点”,等于说你不过是用别人的材料在谈别人的观点罢了。这与北大的学风不合。我是从此才下决心每写一篇论文,必须用心发现自己寻觅到的材料,独创地说出自己的看法的。这种自主独立的学术风格,是我与我的天才的老师们、同学们,在数年时间里反复、相互碰撞中绝大的收获。
——摘编自吴福辉《看一粒粒萤火在前》,载于《渤海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