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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02日 星期五

    藏地记忆

    作者:陈世旭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02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天路

      我从东南平原,攀登世界屋脊。水晶般的雪域,是我久已向往的圣地。

      那时候还没有铁路,但已经有无数人走过了荒原。

      于是有了青藏路。

      青藏路是天路。在青藏,你才真正可以见到天似穹庐,你才真正可以看到弧形的地平线。青藏路把地球劈成两个半圆,而路和弧线上的那个交点似乎永远不能到达。什么叫遥远?这就是遥远;什么叫漫长?这就是漫长。一条青色的、在高原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路,划破无边无际的戈壁和沙漠,一直指向天边,似乎永无尽头。

      人们从一个又一个白天,穿过一个又一个黑夜,你能见到的人类痕迹,只有这条路。这条路永无休止地在人们的视野里伸展。除了这条路,便是寸草不生、寂然无声的茫茫荒原。这荒原除了风蚀和地壳运动之外,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地存在了亿万年。刺眼的广袤雪域、迷蒙的曲折峡谷、烈焰熊熊升腾的阳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青藏路在高原上遥远漫长起伏延伸永无尽头。

      这路白天滚烫而黑夜冰冷,把你从温度的一个极端驱赶到另一个极端。你在一天里可以经历一年四季:早晨你还在绿洲的水边见到春天才开的野花;中午你会劈头盖脸地遭遇夏季的冰雹;傍晚无遮无拦的秋风卷起昏天黑地的沙暴,刹那间就淹没了晚霞和夕阳;到了晚上,大雪和坚冰就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阴沉沉地封锁了整个世界。

      在这条严酷的路上,你最起码的人性的愿望常常成为一种奢侈。哪怕你需要的只是一片刚刚能遮住你脑门的绿荫、一捧刚刚能湿润你嘴唇的清水、一点刚刚能温暖你手掌的火苗、一声母亲的颤抖焦灼的呼唤——是的,在这条路上,当你前面和后面都没有尽头的时候,当你觉得这世界只剩了你这个孤独旅人的时候,你最清晰地想起的便是母亲在你儿时对你的呼唤。你最想做的一件事便是放声叫喊:妈妈!

      走在青藏路上,你会觉得你的人生几倍于人。你历经的高峰体验太多太多,浓得化不开。那些平淡苍白的人生也许几辈子、十几辈子加在一起,都无法达到你对人生所经验的高度,同时你又会觉得你的人生太短促。

      强烈的紫外线无情地扎碎了你面部的毛细血管,在那里留下血红的烙印;戈壁风沙如同锋利的雕刀早早地在你脸上刻满粗糙的年轮;岁月过于殷勤,在别人还不曾向青春告别的时候,已经让你的头颅像雪山一样蹲在迟暮的云层中沉思,而你却并非贤哲。

      曾经澎湃过的历史的长廊,留下的常常是无边的寂静。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里只是一片凄凉。昆仑山口的井水,凛冽甘甜,是最优质的矿泉水;通天河边的小酒馆,烟雾腾腾,川菜和川音,又麻又辣又烫。沱沱河岸上的老兵站,跳动着热烈的心灵,流淌着家乡的小调。

      唐古拉山口,雄鹰飞不过的地方。

      太阳站在雪山的后面,在森严的雪峰和神秘的蓝天之间,弥漫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光彩。路边漫长隆起的坡上,玛尼堆穆然肃立,从玛尼堆顶上向四面八方散开的五彩的经幡凝然不动。在玛尼堆下向上仰望,湛蓝的天顶纤尘不染,伸手可触。唐古拉山刺破了云层,还在生长。

      这里的城市,是海拔最高的城市;这里的乡村,是海拔最高的乡村;这里的居民,生活在海拔最高的地方。

      如果说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青藏路就是飘在世界屋脊上的哈达,舞动在高原上的生命。

      昆仑山把我送上极地的台阶,唐古拉山带我翻越雄鹰飞不过的山口。车子停下喘息,我靠上路边的巨石,那上面刻着让人眩晕的海拔高度。比记忆更长久的纹脉,是风霜雕刻的杰作。

      群山匍匐,广袤厚重的项背,背负蓝天。亿万年,太阳每天给每一个山顶开光。雪线阴郁或晴朗,冉冉上升。所有的山,都披着闪闪银装。冰川的沉默,从来是山的灵魂。

      唐古拉山是骄傲的,能够与之为伴的,只有阳光、白雪和风。

      每一片云,都可以触摸;每一只鹰,都是一首诗;每一阵风,都是一次洗礼;美丽的格桑花,辽远的格桑花,开在世界最高处的格桑花,每一朵,都是一声神圣的召唤。

      跟着山长,跟着云生,喜欢在高处,看大地苍茫。喜欢看霞光,给世界穿上红色的衣裳;喜欢看月亮,白天隐没在雪地,晚上笼罩了沙砾;喜欢看格桑花,一路开到无人区;喜欢看可可西里,野狼和藏羚羊争先恐后地奔跑;喜欢听三江源吹的埙,是那么嘹亮;喜欢看珠峰的雪,如何流到大海。

      翻过唐古拉山,你将不再怀疑,高原有高原的豪迈。

      当你无数回地面对只有高原才有的无比壮丽的日出和日落;当你一步迈过巴颜喀拉山上黄河的源头和沱沱河的长江源头;当你伏在马背上追风似的驰过漫山遍野的牛羊,登上草滩最高的山脊,伸出双手去拂弄洁白的云朵;当你静静地坐在帐房的炊烟下面,透过藏族少妇打酥油的叮咚声,聆听从最远的雪山传来的风声,你会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是站立在地球上一切生灵驻足最高的陆地,而这里曾经是深深的海底。

      你因此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切地领悟到什么是沧桑变幻。人们在这里与死亡角逐,与天宇中的神灵对话,逐水草而居的人们的祖先同祖先的祖先一样,一层层同海洋贝壳一起堆积成化石的峭崖,在千万世纪风的侵蚀下剥落又静如止水。

      一切都似乎稍纵即逝,一切又都似乎亘古未变。

    天河

      喜马拉雅的山峰,像天际漫长的金色云霓,在天边闪闪发光。

      厚重的吉普轮胎,在巨大的卵石上跳跃。耳畔充满峡谷湍急的流水欢乐的呼喊。

      喜马拉雅山,石板岩层构成山体,风化成悠长的台阶。冰雪在石崖上镌刻,呈现出古代盔甲的花纹。

      依凭着喜马拉雅山脉,我们惊喜地颤抖着,来看雅鲁藏布江,滚滚的河流,怎样穿过了最高的杰马央宗冰川;来看一朵一朵洁白的云,怎样在奔腾的水里,寻找亘古的灵魂;来听亿万斯年的冰川的歌,怎样由近及远,从高亢走向深沉。

      无需金银珍珠、玛瑙珊瑚,无需朱砂、绿松石、孔雀石和藏红花,无需大黄和蓝靛,肃立峭壁的云杉、铁杉、松柏,爬满谷地的紫花、针茅、蒿子,把悬崖织成连绵不绝的唐卡,设色斑斓粗犷,璀璨夺目。

      雅鲁藏布江,古藏文读作“央恰布藏布”,即“从最高山峰流下的水”,河床高度大都在海拔3000米以上。

      世上最高的山是喜马拉雅,世上最高的河是雅鲁藏布。喜马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是世人仰望的情侣。

      仿佛来自天上的河流,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杰玛央宗冰川出发,翻过海拔6000米的萨嘎冰峰的臂膀,头戴高天的星斗流云,身披大地的万紫千红,怀抱世上最纯洁的雪山的梦想,带着神秘的启示,奔流在世界的屋脊。走过岁岁年年,走过日日夜夜。既然选择了远方,便不再回首,也不再停留。

      北源冈底斯,为马容藏布;中源切马容冬,为主要河源;南源喜马拉雅,为库比藏布。三流汇合为马泉河,或为达布拉藏布——马河;或为马藏藏布——母河;或为达卓喀布——“从好马的嘴里流出来的水”;或为雅隆藏布——“从曲水流经河谷平原的河流”。

      “雅鲁”相传是藏族酋长的始祖,“藏布”即“赞普”,是西藏历史上著名的酋长,他们的名字成为神圣河流的名称。

      南面是喜马拉雅山,北面是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南北之间为藏南谷地,藏语“罗卡”,意为“南方”,流淌着乳汁的雅鲁藏布江,滋养着这方谷地成为锦绣江南。

      上游源头海拔将近6000米,杰马央宗曲和库比藏布两河组成了河源区,杰马央宗冰川、夏布嘎冰川、昂若冰川、阿色甲果冰川,构成了巨大的固体水库。这里是中国水温最低的地区之一,冬半年封冻,会有冰岸、流冰花。高寒让现代冰川发育成为河流的重要补给水源。

      1000公里的中游,河谷宽窄相间,窈窕多姿,诡谲莫测。一个又一个峡谷,把人带进一重又一重的幽暗缝隙;一段又一段峡谷,又把人带到豁然开朗、宽达数公里的浩渺水面。这里汇集了雅鲁藏布江的主要支流,水量充沛,江宽水深,皮船和木船可以从西边的拉孜,通到东边的泽当,400公里的河道,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通航河段。

      下游峡谷密布。500公里河长,集水面积5000平方公里。江水从帕隆藏布汇入,在南迦巴瓦峰下骤然由东流折向南流,进入连续的高山峡谷,造就了林芝大拐弯——世界罕见的马蹄形大河。

      ‌这里有青藏高原最大的冰川群,海洋性冰川独具特色;这里是世界上山地垂直自然带最齐全的地区之一,‌拥有从热带到寒带的多个垂直自然带;这里是世界水能富集之最,50公里直线距离内,形成了2000米的落差,技术可开发资源规模相当于3个三峡水电站;这里是全球34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孕育了从热带到寒带几乎所有陆生植被类型,活跃着大量珍稀动物。

      加拉白垒峰和南迦巴瓦峰,拱立在大拐弯顶部两侧。从峰顶到江面,垂直高差7000多米,是世界上切割最深的峡谷。这里江面狭窄,河床滩礁棋布,江水流急浪高,雷霆万钧。

      这便是雅鲁藏布大峡谷,比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还长近60公里,是世界上长度最长、深度最深的峡谷。不管是长度、宽度、深度、水量,还是景观的雄奇、险峻,都堪称最壮丽的世界第一大峡谷。

      雅鲁藏布江,中国最长的高原河,西藏高原的母亲河,串起一座座翡翠般的湖泊,挽起多雄藏布、年楚河、拉萨河、尼洋河、帕隆藏布,流过日喀则,流过拉萨,流过山南、林芝4地市23县。雅鲁藏布江像传说中的神树,从深深的峡谷耸入云端,茂密的金子般的枝条,缀满了珠宝般的果实。

      雅鲁藏布江干流和支流的两岸是藏民族的摇篮。日照充足,水肥地美,阡陌相连,人烟稠密,是西藏最富庶的“粮仓”。

      雅鲁藏布江河谷两侧草类繁盛,野生动物丰富。马泉河谷地栖息着名贵的鸟类,水中跃动着高原特有的鱼种。珍贵的野牦牛、藏羚羊、藏野驴、藏豺、高原狐、雪豹、岩羊、鼠兔和旱獭自由自在地生存。

      帕隆藏布河谷的卡钦冰川长数十公里,面积170多平方公里,冰舌末端伸入森林,蔚为壮观;米堆冰川,是西藏最重要的海洋性冰川、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冰川下的针阔叶混交林地,皑皑白雪终年不化,郁郁森林四季常青,头裹银帕,下着翠裙。

      雅鲁藏布江是一条没有污染的河,即使夏季汛期,河水依然冰清玉洁。

      印度洋暖湿气流沿雅鲁藏布江穿行,让这里成为自然资源的天然展馆,成为鹿、熊、豹、羚羊、金丝猴、小熊猫、黑颈鹤的天堂;成为核桃、苹果、葡萄、水蜜桃的乐园;成为天麻、虫草、贝母、知母、党参、茯苓、大黄的宝库;成为小麦、青稞、油菜、松茸、羊肚菌、优质牧草的土壤。

      娘欧码头,在尼洋河与雅鲁藏布江的汇合处,是雅鲁藏布江上最大的码头,也是西藏境内最大的码头。

      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入口,是墨脱小码头。

      ‌墨脱的门巴族、‌珞巴族,‌察隅的僜人,‌在这里享受着易贡湖、‌然乌湖迷人的山光水色,也创造着自己美好的生活。

      他们用坚忍不拔的毅力,遏制了河滩风沙的流动、河谷沿岸的水土流失。

      在雅鲁藏布江干流和支流上,建成了一个又一个水电站。文明的光芒照彻了每一个角落。

      世界海拔最高、跨度最大的铁路钢管混凝土拱桥,“一跨过江”,张扬着现代工业强悍的力量;筒状的藤网桥横跨江面,两端缠绕两岸的岩石和松树,显示出古老边民朴拙的智慧。

      风中飘动的彩幡,随绵延的山势此起彼伏;藏民的沉默和微笑,像是路边的树木,或屹立或摇曳。藏房的烟囱袅袅炊烟升起,羊角花烂漫开放,夕阳下牦牛的铃铛,发出世外的天音。

      临别的前夜,亮起了灯光秀。山坡、草甸、翠谷、激流,轰然旋转;藏歌、藏舞、青稞酒、酥油茶,随雅鲁藏布江的浪涛起伏,如火如荼。

      群山退到了暗处,光柱在天空摇曳。远古的流风与现实的激光交织成迷幻的梦境。峡谷中的雅鲁藏布江,奔腾不息的热情,是大地最深沉的表情。让世界屋脊的群峰下,这条雄浑而激荡的河流,成为令人魂牵梦绕的地方。

    天居

      这里的城市,是海拔最高的城市;这里的乡村,是海拔最高的乡村;这里的居民,生活在海拔最高的地方。

      布达拉宫的身躯高耸云天,大昭寺的阶梯酥油流淌,哲蚌寺的壁画令人血脉偾张,扎什伦布寺的日光柔和慵懒……我到过许多辉煌的寺庙,最钟情的还是朴拙的藏房。

      一座座白藏房,散落在河边地头,站立在远远的半山腰,像是打坐的波拉,守望着一方温馨的家园。

      白藏房整体为梯形,用红色的黏土夯筑而成。外墙向上收缩,依山而建,内坡垂直。墙体下厚上薄,外形下大上小,方形或曲尺形的平面,简洁古朴,端庄稳固,粗犷雄健。

      世界上再也无法找到第二处这样的白色村寨——

      像是从土地上生长起来,带着大地母亲的气息。躺在母亲怀抱中的白藏房是安详的,这安详来自大地母亲的呵护。

      贴近白色的泥墙静静聆听,轻轻的私语刚柔有度。一双双强劲有力的手,把泥土高高地垒砌,打磨成平整的切面和直角,一座端庄、古朴、大方的白藏房就这样诞生。砌墙的泥土是柔软的,可以被随手捏成任何形状,但泥土一旦被风干,就会变得坚不可摧,任凭风霜雨雪,不变容颜。

      这里的人们喜欢用白、红两色来装饰自己的房屋,融入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美好的追求。让人想起雪白的氆氇和深红的长袖,在舞动与飘拂中演绎着自己的历史。

      每年藏历十月,许多藏家人都要用白泥浆浇洒一次藏房:用水搅拌当地特有的白土,将泥浆盛于茶壶,从墙头缓缓浇下。汩汩流下的白泥水,像一盆盆雪白的牛奶,滋润着土红色的墙面,流入大地的血脉。一滴滴乳汁,沿着屋脊流下,每一滴都像珍珠,每一滴都有万语千言。墙体不但变得美观大方,而且不担心雨水的冲刷。

      雪白的泥水连接着藏房和大地母亲的血肉。每浇洒一次,就相当于点上一千盏不灭的酥油灯。

      高原的日光格外强烈,日光中的藏房是一片银色,晶莹耀眼。素雅的白藏房不仅是心灵和身体的安憩之处,更是一座古老文明的宝库。

      白藏房是上天的宠儿,带着上天赋予的灵气。当云朵浮过白藏房的头顶,阳光就映照出青稞地中大大小小的藏房,如诗似歌。

      白藏房是藏人创造的神来之笔,是融于大自然的精美符号,永恒地表现着这片土地的神奇。一路陪伴着我的那些被岁月打磨出来的精美符号,镌刻在我内心深处,足够我用一生来回忆。一种挥之不去的纯洁,让我百读不厌。

      山腰上的女人们,是大自然的主人,缓慢却自由地轻飘飘来去。背着孩子,或者水罐,背着比精致的挎包更多的爱,把手里煮熟的玉米,一粒粒喂进孩子雏鸟般的小嘴。日复一日。

      戈壁随时都可以躺下,不需要天鹅绒坐垫;清风明月不请自来,没有街市上的嘈杂。野地飘来丝丝凉气,天上落下星星。家就在山坡下面,房前有嫩绿的蔬菜。院门口有一片粉红色的小花,院墙上站着一只远望的鹰。阳光织成篱墙,把荒凉禁锢在远方。星星点点的红色果实,挂在白色泥墙的缝隙。

      一只羊跃出栅栏。漫无目的,像远方流动的云。远方的云已不见当初牛羊吃草时的颜色。蕨麻和狼毒花开放时,羊群和流云比试洁白。

      大风吹着简单的房子,门户洞开。健壮的男人们一早就出去了,在贫瘠的大地上种下春天,种下所有美的花朵。晚上回来,饮一碗青稞酒,嚼一嘴牦牛肉。生于高原,一切都痛痛快快。

      奶奶在暖洋洋的毡子上纺线,头发像羊羔一样白。

      刚到家的母亲,敞开半边藏袍,抓在手里的粗大木棒,发出“咚咚”的响声。家的生机,像木桶里的酥油茶一样香。

      白发老人,缓缓述说着过往。不知疲倦,仿佛要在一夜之间,把一生出彩的故事说完:

      与狼群对峙的遭际,抱着情人骑马的时光,那些高原上代代相传的有名有姓的故事,那些外地谋生的苦难或者辉煌,那些饥寒岁月里的温情,那些叩长头的执着与向往……怎么也走不出固执的记忆。

      阳光射下来,投出一个七彩光环。那是大气折射的图景。青稞熟了。沉甸甸的穗子垂下了头,映着蓝天,在风中颤动,就像孩子。青绿色的叶子,庇护着一串串金色的念珠。清香醇厚的青稞酒浸泡着朴素的人生,酝酿着一马平川金色的梦。

      日光渐渐倾斜,晚风吹散了点点的思绪。

      扎西已经成人,奔跑着冲过牧场的护栏,去路边等待一个梦想,或是等待着凝望东山初升的月亮。

      月亮来到东山顶上,东山不声不响;格桑卓玛的面容早就浮在心上,心像羚羊一样狂奔。

      杜鹃从远方飞来,带来了萌动的气息。鸟与石会一见倾心,野鹅会同芦苇相恋。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我。背后的恶龙有什么可怕,前边的甜果一定要摘到。西藏谚语有云:“雅龙林木广,琼结人漂亮。”吐蕃故都的女人,肌肤皆香。发髻上的松石不会说话,笑露的皓齿把魂魄勾走。一箭射中靶子,箭头钻入靶心;一见心上女人,心就跟了她去。

      去年种下的秧苗,今岁已成禾束。相思带来的消瘦,一百个名医都救不了;绝顶的聪明,也和呆子一样。手写的黑字,水一冲就没了;心里的图画,怎么也擦不掉。

      和心上人见面,在山谷的密林深处。口渴的时候,池水不要喝干;热恋的时候,情话不要说完。香柏树梢的小鸟,说一句好听话就行了。信义的印记,嵌在各人心上。怀抱中的精灵,是天真烂漫的美人。缱绻的时光没有尽头,除非死别,活着永不分离!

      帽子戴到头上,辫儿甩在背后。桑耶的白色雄鸡,忘记了啼叫。

      黄昏出去,回来已是黎明。老黄狗和鹦鹉是同谋,雪地暴露了秘密。和十五的月色一样明了,足迹是无悔的誓约。

      碧草在八月芬芳的季节,散发出薰衣草的香气,老阿妈也会想起自己的青春。

      夜悄然来到,笼罩了白藏房。月亮在山头注视着祥和的宁静。白藏房在月光下闪耀着独特的智慧。这样的夜晚没有失落,白藏房里的酥油灯忽明忽暗,弥漫在月色中,光晕里渗出浪漫。

      我久久地站在陈年的白藏房下,老迈的白藏房,墙面有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缝,如同老人额上岁月的褶皱。褶皱里埋藏着故事,故事里流出沧桑。

      多么希望拥有一座面朝河流的房子,以及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田园,远离灯红酒绿,在离灵魂更近的地方,等待一个个寓言和神话。

      哈达一样飘动的公路上,偶尔有汽车扬尘而去,沉默的是一片卵石,那是浑圆的记忆,寂寞的日子里看白云飘荡在蓝天。遥远的故事,依稀在前方摇晃。

      路那边的山坡上,沉默冷峭的牦牛,保持着足够的谦逊。它们摆动着牛尾,不紧不慢地咀嚼,小牛犊不时地哞哞叫。

      牛群中间,放牧的孩子抓住牛角,捋捋牛毛,俯身嗅着青草味儿,跟露水说话。

      洁白的藏房,在青稞的波涛中间,像我南方故乡水上的船舱。没有任何设计图纸的石木结构,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外观宏伟,内饰精致,是超越地域和时间的杰作。

      附近庙宇的钟声让人心如止水。心念,不增不减,不卑不亢。

      珍珠般的白藏房与唯美的田园完美融合,相得益彰,共同勾画出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

      河上的晚霞,一片橙红色的意象。一只小鸟飞过,一点生命的感召。红柳千条,摇曳着坚韧。白藏房,神秘的背景隐藏着宇宙的博大和灵魂的静谧。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线光,都是美的化身,朴素的梳妆,含情脉脉,闪烁银亮的光芒,停顿在蓝天上。墙头一蓬自在的细茎,在蓝天上绘出惊人的抽象。石纹是天地的思路,坚硬地衬托着美丽,直到地老天荒。

      藏南高原这个小村庄,在我心里熠熠生辉。

      如果要居住,白藏房太高太远;如果要观赏,白藏房太素太淡;如果要汲取甘露,看一眼就够了。仿佛是昨夜梦中的祖先居住的房屋,飘散着花香和炊烟。

      高原是众生共同的牧场!

      我放牧自己。

      (作者:陈世旭,系江西省作协原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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