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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6月14日 星期五

    春瑞将军山

    作者:丰收 《光明日报》( 2024年06月14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去将军山,南风迎面,卷带着一股泥土味的潮气。这才几天啊,山根下风化石的背阴里残雪犹见呢,春风就报信:春来了!牵手600万株芝樱聚游花海,将军山红妆素裹,如七彩云霞。

      芝樱可是个知冷知热的小精灵,盐碱土深约两米的将军山,能留住芝樱娇柔的倩影,可不是那么简单。不用情、不上心,花中仙子连看你一眼的工夫都没有。石河子园林科研所的陈煌告诉我,他们起先很自以为是,按老传统在春天种植芝樱。栽到山上的芝樱开花了,但遗憾的是比昙花还短命,上午开花,下午耷拉头。补栽,三两天就又枯萎了。头一年是这样,第二年还是如此,难不成比来自阿尔卑斯山脉南麓的娇客薰衣草还娇贵?园林科研所的人不得不一年年往辽宁海城跑,那是芝樱的老家。

      邀请种芝樱的花农喝酒喝成了朋友,这才开口说芝樱——你们那跟咱东北气温差不多呀!庄稼活讲个节气时令,花花草草也都有个脾性。11月冰凌期,夜里薄薄一层冰,太阳露头,冰化了。在这样零度上下的天气,开沟栽种,土压实了,水浇透了,保你种一棵活一棵。立春,坡地还半雪半裸呢,芝樱花已开得令人眼花缭乱。朋友说:“你们西北人气魄大,一座将军山就是400亩芝樱,全国最大的芝樱花海!来劲!”

      将军山是石河子市南部的一座土山,是石河子的最高点。将军山的得名,不止一个版本。有说,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后,一些将领在此铸剑为犁,魂归此山而名;有说,王震、陶峙岳、张仲瀚等踏勘荒原,登山望远,感慨万千,挥手言说,“天高地阔,有山有水,什么奇迹不能创造!我们就是开基始祖,建一座新城留给后人!荒山也要变成花果山”!新城第一代建设者乐见“将军登高定新城,此山得名将军山”。

      芝樱花铺满山坡不久,红叶李身披一树酒红色花朵在将军山亮相了。嫁接多瓣榆叶梅的山桃、不甘寂寞的欧石竹,争先恐后绽放在春风里。亭亭玉立的白桦、玉树临风的银杏也都展枝舒叶。其实,请它们落地扎根将军山谈何容易!

      要让寸草不生、难见一棵树、土壤重度盐碱化的将军山身披绿装,敢问路在何方?第一步,是水洗盐碱。盐碱顺水走。人们顺山势挖掘竹节沟、鱼鳞坑,构筑网格田,截留雨水雪水……然后从山下农田拉来麦子和棉花养熟了的壤土,铺垫约40厘米厚,才可以造就草、花扎根的温床。栽一棵银杏,直径3米的树坑要挖到3米以下,因为3米以下才是上下通气通水的砂石层。10立方米熟土才能留住一棵银杏。银杏和大熊猫一样,也是孑遗生物。在地球一次次山崩地裂的地质演变中,受到华夏大地怎样地佑护,银杏才经几番劫难又几度涅槃重生存留了下来。

      与沙为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夏天气温高到40摄氏度!小气候成全了棉花,阿尔泰深山的白桦可受不了这种委屈,桦树根系浅,对土壤有要求;怕高温,对气候有要求。乔木灌木花草,高低错落混交栽植,培植仿野生群落生态,舒缓移植树木花草对气温湿度的不适应。也真是应验了“心诚石头也开花”,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年年盐碱消解,逐渐形成相互平衡的生态关系。千亩荒山,如今已是芝樱花、海菊花的花海。一百多种乔灌木簇拥着将军林、银杏林、梅园。

      将军山下临近玛纳斯河峡谷崖畔,几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榆树很是惹眼,盘根虬枝,老态龙钟。及近,一串串榆钱垂挂新枝,让人想起爬树撸榆钱的童年。

      科普园林知识的林治强是陈煌的同事,也是一个“兵三代”。他说,一棵树一条命,对生命你得用心用情。“树妈妈”那一代,树比她们的命金贵。城市发展往往会涉及林木古树保护。几十上百年的树,根连着根,早和泥土融为一体了,能不移就不移,“人挪活,树挪死”。不得不移,保证移栽成活的讲究多了:不怕出力下功夫,带土球移栽;不同树种,不同节气时令移栽,灌溉方法不一样,喷灌洗盐碱,养护树木适宜微灌滴灌。当年“树妈妈”引进的樟子松、丁香,早已经“他乡是老家”了,它们与玛纳斯河生生相依的老榆树、新疆杨共聚将军山,一圈一圈年轮讲述着一载一载新城的成长。春风吹拂,林涛浩荡。

      林治强口中的“树妈妈”,是石河子人敬重的园林工程师王效英。自1950年夏,这位八一农学院园林系的首届毕业生,分配到石河子园林处引种班,从此,这位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川妹子便和胡杨、新疆杨、新疆柳、新疆榆、国槐缠磨了一辈子。林风阵阵有她的气息,四季年轮有她的印记……园林所的前身,是树妈妈的“引种班”。可不敢小瞧这个“引种班”,它是石河子新城园林绿化的母体,石河子林学人才成长的摇篮。

      1999年,陈煌从中国农业大学林学系毕业,回到家乡石河子。就职园林科研所的第一天,就跟着树妈妈去环城东路种树。那天刮风,西南风。黄土裸露,树妈妈说:干了一辈子,还没做到满眼绿,死也闭不上眼睛呀!树妈妈的这句话,陈煌记得很牢。陈煌的奶奶,是1952年湖南参军进疆女兵。小的时候,陈煌就知道“树妈妈”,他是在西公园玩泥巴长大的嘛。树妈妈的引种班就在西公园。这是他报考林学,毕业回家乡的情感动因。去北京求学前夜,奶奶说,你学成还是要回来的。石河子的树还是少了些,颜色也单调了些,建城这么多年了,不能总是素颜亮相呀!你回来跟着树妈妈干。老陈家的人,干啥要成个啥。陈煌自小听奶奶的,奶奶很有些子湖南人的霸蛮气呢,说一不二!

      来过石河子的人,都喜欢小城的绿色。横看,处处绿;竖看,绿处处。横看竖看都是一座绿色的城——刮的风是绿的,下的雨是绿的,流的水是绿的,阳光也是绿的。

      石河子的路也宽阔得让你觉着有点儿奢侈。迎宾大道宽,城区的子午路宽,东一路宽,西一路也宽,条条街道都宽阔。随着往前延伸的林带也宽阔,那已经不好叫行道树,而是浓荫密布的行道林了。

      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街道,横平竖直井字格的行道林,怎么看都像军人的方阵,处处透着士兵的挺拔。哪怕初次做客石河子,你也是迷不了路的。

      石河子是幸运的。沙漠边的新城承继了中国建筑文化传统。房屋楼舍坐北朝南,充分享受灿烂的阳光。房屋四周栽树种果,再有至少宽6米、长20米的林荫大道,绿地花坛,城市就在林木的摇篮中成长了。

      泉水流淌的滩地,残留着老榆树、老柳树。春天来临,它们苍老的身躯竭力催发新叶,展示生的渴望和活力。城建施工,尽可能保留古树林木,石河子人知道这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是时间留给新城的历史,要保护好,留给新城,留给后人。

      在石河子城市建设一期规划中,林网建设是硬指标:312国道石河子段防护林长20公里,宽20米。城区东防护林、城区西防护林长7公里,宽127米。城区长160公里、宽20米的道路林网引种松、柏、大叶白蜡、小叶白蜡、白丁香、红丁香、白柳、山楂……最大限度地扩大城市绿化面积,点染了新城容颜。

      这是一种人生态度:沙漠戈壁是生存背景,更是生活的一部分。面对沙漠,绿色浪漫是气度、胸襟、信念,也是小城的绿色基因。

      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独特记忆。“树妈妈的引种班”在视绿色如生命的石河子人心中,已是时光愈打磨愈晶亮的珍藏。沐雨栉风砥砺前行70年,新疆白榆、大叶榆、白蜡、红海棠、黄太平、白丁香、紫丁香、樟子松、云杉、玫瑰、芍药、黄刺玫、月季……200多种林木花草扎根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成为石河子本地长势优良的乡土植物,与环境构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态体系——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老家在这儿。

      在这儿,在将军山,在石河子,一棵树、一株花,都有自己的故事。

      月季,石河子的市花。你可知道,石河子建城第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上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任司令员陶峙岳将军从古城兰州引进了200盆月季。朝迎晨露,暮送晚霞,老祖母辈的月季早已是子孙满堂,花香边城。

      20世纪80年代,园林所以刺玫为母本,天鹅黄、宝瓶宫、铁梅、女神、白和平等为父本,组成9个有性杂交组合,经过8个寒暑终于选育出35株可以适应零下38摄氏度低温自然裸地越冬的月季新品系。越冬苗一年3季花,花色艳丽花期长。之后又选育出行道主栽品种“小红帽”“莫海姆”,不负市花桂冠。

      去年国庆后一个秋雨迷蒙的日子,我信步城区东二路,发现一段挺拔秀美的行道树,竟然是美国黑核桃树!价格昂贵的黑胡桃实木家具用材就是美国优质树种黑核桃。踏访探源,却原来已被园林所引进数十年了,同时在紧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三北防护林,150团、141团、142团,石河子城区东二路、北三路试种。

      相比传统本土树种新疆杨、新疆柳、沙枣,美国黑核桃抗寒性更强,对沙砾荒漠土壤适应性强,成活率高,是很好的城市行道树,也是三北防护林优质替换树种。一颗黑核桃种球几毛钱,引种成本很低。但黑核桃也有短板:直根发达,须根不发达,因而缓苗期长。树苗移植、扦插、种球直播,一次次试种,一年年摸索,种球直播引种成功。种植黑核桃有讲究:种球不能随便丢进土里,种球缝合线要垂直入土,更有利于种球往下扎根往上萌芽。功夫不负有心人,引种栽培的黑核桃一年抽条40到50厘米,3年树高3米多!

      一个个娇客,都盼着早日登临将军山。有树干挺拔树冠开阔,满树红花芳香浓郁、被誉为“21世纪绿化黄金树”的“香花槐”,有已落户石河子植物园的东北红豆杉,还有紫叶矮樱、金叶接骨木、美国红枫、号称“木本粮食”的榛子品种“达维”和“玉坠”……扎根西陲边地,育养世风人心——这是对种树人最好的回报。

      陈煌对奶奶说,我带您去将军山,您数数看有多少种颜色的花。气势如海,面积比日本北海道东藻琴芝樱花海大两倍的将军山芝樱花海已是红、粉、紫、白……红妆粉黛分外妖娆。陈煌还想对树妈妈说,您也看一眼吧,看一眼春暖花开绿满天涯!

      树妈妈说得多好啊!树妈妈说,石河子真是幸运得很!得天独厚,一条大河穿城而过……伴随树妈妈引种班一年一圈年轮的大树小树长大的小子们,怎会忘记树妈妈的话呢?

      玛纳斯河跳峡越涧,卷裹着草原牛羊一年年的满山游吟,一路而下冲出天山峡谷。水过将军山,河床渐宽,水流缓缓,河面弥漫开草原羊群的味道。

      这些年,石河子园林绿化恢复了渠水灌溉。用管线加压渠水灌溉替换自来水浇灌,林木花草生态表现较之从前有如天壤之别。农业林业,始终离不开土地和水——绿水青山,是蔚蓝色地球永远的追求。

      忽一日,熟悉的鸣唱抖落银杏枝头的露珠,老朋友乌鸦回来了!一身黑羽泛着锦缎样的光泽,鹅黄色的喙鲜亮如萌芽的春笋。晨光初露,小黄嘴就开始献唱,唱给早开的郁金香,唱给芍药牡丹月季,唱给苹果花山楂花桃花,唱给万物竞荣的春天……

      樱桃酸

      樱桃甜

      下野地有个樱桃园

      樱桃好吃树难栽

      长在塞外更稀罕……

      小黄嘴的鸣唱和口技引来了孩子们的童谣。将军山热闹起来了……

      (作者:丰收,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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