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郭茂倩(1041—1099)辑《乐府诗集》卷二十五记载的《地驱歌乐辞》云:“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元人左克明编次、明人王文元校刊《古乐府》,明人梅鼎祚编《古乐苑》均作“自羊”。然明冯惟讷《古诗纪》、陆时雍编《古诗镜》均作“白羊”。清代的《古今图书集成》也作“白羊”。今人编撰的文学作品集、文学史教材或作“自羊”,或作“白羊”。比如,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作“自羊”。郁贤皓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也作“自羊”,但其注又云“一作白羊”。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袁世硕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则均作“白羊”。章培恒主编《中国文学史》、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均只提到此诗“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句,认为此为北方民歌。
无论作“自羊”还是作“白羊”,从古至今几无注释。唯周啸天在赏析此诗时说:“民间以婚嫁为大事,而古代有早婚习俗,故民歌多以女大当嫁为辞。前诗写老女未嫁、怕没人要的悲苦,因为这个悲苦在爹娘跟前说不出口,所以踏地唤天也。诗以赶羊为兴语,谓之牧羊女思嫁之歌也行。诗中白羊,应是头羊,自该走在羊群之前。以此类推,则‘嫁女出门,老女在前’。则此诗可能是咏大姊后嫁,心头焦急。”说“白羊”是“头羊”,即领头羊,无疑是正确的。周先生对诗歌意境的赏析也非常精彩,但没有注意到本诗中的“白羊”原作“自羊”。
最早收录这首诗歌的《乐府诗集》本作“自羊”,为何后来又出现“白羊”的记载?编者也许因为“自羊”意不可解,故推测原作可能本作“白羊”,因“白”形近于“自”而在传抄过程中发生了讹误,于是把“自羊”改为“白羊”?改为“白羊”,词义自然十分清晰明了,不过,若原文本作“白羊”,则无论是白羊、黑羊、灰羊,还是其他颜色的羊,颜色在诗歌中均无特别含义,诗歌的意境也很平常。
如果还是按照最初的记载作“自羊”,那么,“自羊”到底指什么羊?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人注释过,实属遗憾。
我们揣测,郭茂倩在编撰这首诗歌时,其依据的文献本作“自羊”,故照录而已。我们又大胆推测,“自羊”最初恐为“字羊”或“牸羊”,在民间口耳相传过程中,由于“字”“牸”与“自”音同,久而久之而讹记为“自”。据《蒙古字韵》,“字、渍、牸、自、恣、骴、胔”同属“支”部去声。又据《中原音韵》,“字、渍、牸、自、恣、骴、胔”同属“支思”韵去声。“字”“牸”“自”既属同一韵部,就完全有可能因为音同而误记,“字”“牸”由口头语言记录为书面文字时,讹而为“自”。如果事实如此,则“字羊”或“牸羊”不仅在词义上讲得通,且开拓了诗歌的意境。
“字羊”(牸羊)指的是什么羊?且看《说文解字》:“字,乳也。从子在宀下,子亦声。”南唐徐锴撰《说文系传》:“字,乳也,爱也。从宀子,子亦声。臣锴曰:易曰:‘女子贞,十年不字。’字,乳也。《春秋左传》曰:‘大不字,小字。’爱也,宀覆之也。会意,慈伺反。”可见,“字”有怀孕、哺乳的意思。
古人称雌性的牲畜为“字”或“牸”,确有其例,其中以“牸牛”为多,“牸羊”“字羊”次之。比如,《史记·平准书》:“车骑马乏绝,县官钱少,买马难得,乃著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马天下亭,亭有畜牸马,岁课息。”《说苑》载齐桓公时,一老翁有云“臣故畜牸牛,生子而大”。《盐铁论》载文学语云:“其后,师旅数发,戎马不足,牸牝入阵,故驹犊生于战地。”《汉书·食货志》:“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牸牝者摈而不得会聚。”《旧唐书·良吏列传》:“有人以牸牛依其妻家者八九年,牛孳产至十余头”。唐代僧人寒山诗云:“丈夫莫守困,无钱须经纪。养得一牸牛,生得五犊子。犊子又生儿,积数无穷已。”南宋人戴侗的《六书故》释“牝”云:“牝,毗忍切,字牛也,象牛下有犊。与麀同。”
至于“牸羊”,三国时代吴国康僧会译佛典《旧杂譬喻经》有“有怀妊牸羊呼羝羊”语,“牸羊”怀妊,必是母羊。《隋书·百官志》载:“驼牛署,有典驼、特牛、牸牛三局。司羊署,有特羊、牸羊局。”未言“牸羊”是什么羊。《唐六典》云:“因大庆献食及所司供进,不得用犊,若牸羊至厨生羔者,放长生。”“牸羊”能生羊羔,无疑是母羊。宋人罗泌撰《路史》云:“字,孶也。言滋毓藩多也,与孶、孖同。故乳牛羊曰字牛、字羊。”以上足见,“牸羊”“字羊”即母羊,特别是怀孕或产崽的母羊。
其实,直到今天,还有不少地方称雌性牲畜为“字”(“牸”)。《汉语方言大辞典》“字牛”条云:“母牛。西南官话。贵州榕江。”又“牸”字条列举多地称雌性牲畜为“牸”。如北京官话、冀鲁官话、胶辽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西南官话、湘语、赣语、客话、粤语均有称母牛为“牸牛”的。《汉语方言大辞典》载温廷敬《大埔县新志方言·释虫鱼鸟兽》云:“凡蓄牝者曰牸。埔俗称猪牸、牛牸、羊牸、狗牸。幼小将生育者曰牸也。”《汉语方言大辞典》还列举了各地“牸牛”“牸马”“牸猪”“牸牛儿”“牸牛子”“牸俚马”“牸狸猫”等许多方言词语。据笔者所知,四川巴中、旺苍、广元等地老一辈人至今仍称刚刚发育成熟的母牛为“牸牛”。笔者也曾让学生就“字”(“牸”)在家乡做一调查,来自川北、杭州、湖北、贵州、湖南等地的同学反馈说,当地老人们确有“牸牛”“字羊”的叫法。比如,四川阆中的同学说,她奶奶就叫母羊为“字羊”。又如,湖南益阳的学生说,他们家乡称小孩儿吃奶为“qiàzì”,“zì”是口头语,当地人也不知道记为书面文字到底是哪个字。笔者认为,“zì”记录为“字”或“牸”是合适的,“qiàzì”即吃奶的意思。
总之,我们认为,《乐府诗集》中的“自羊在前”完全有可能是“字羊”(或“牸羊”)之讹,若如此,则诗歌的意境豁然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层次。中国诗歌的抒情讲感兴,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并非凭空产生,而往往是“睹物兴情”“应物斯感”(《文心雕龙》),在具体的时空情境下,抒情主人公寓目和经历的景物、动物、人物、事件突然触发了他们敏感的神经,这样的情感来得最为真实自然。诗歌的这种“初非想得”的“现量”意境远比提前酝酿某种情感更加有滋有味。王夫之有云:“‘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作此语?程子谓见濂溪一月坐春风中。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沈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姜斋诗话》)《乐府诗集》中的“驱羊入谷,字(牸)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正可归于“初非想得”,突然应景而发的“现量”。诗歌中的这位放羊姑娘驱赶着羊群奔向山谷,突然看到那只跑在最前面的青春母羊,带领着一群羊羔在山谷间自由奔跑,放羊女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不禁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母羊都已崽儿成群,而我这个老姑娘还没出嫁,怎不让人踏地呼天!诗歌的情感来得多么自然而纯真!
(作者:强中华,系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