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述往】
1946年11月,王火先生尚未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还只是一个22岁的小伙子,便在上海的《大公报》发表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记南京大屠杀时的三位死里逃生者》。这三位幸存者分别是南京保卫战的担架队队长国军上尉梁廷芳、十几岁的孩子陈福宝、被日本兵强奸并毁容的姑娘李秀英。可以说,王火是第一位报道南京大屠杀的中国记者。
那时,我还没出生。
半个世纪后的1997年,在北京首都机场,我第一次见到前辈王火先生。那时他73岁,但我一点看不出他已是古稀之年。他身材瘦削,身着一套干练的西装,更显俊朗挺拔。一看就是一介书生,温文尔雅,岁月的霜雪,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那一年秋天,我们一起去欧洲访问,王火先生是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团长。他的三卷长篇小说《战争和人》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但在他身上感觉不出一丝春风得意。他是一位极谦和平易的长者,我们一见如故,他待我是那样亲切,仿佛是相识多年的友人。
那一次,我们一起访问了捷克、南联盟和奥地利。一路上,他步履敏捷,谈吐优雅,颇具朝气。我和他一直同居一室,他夜晚熟睡时打呼噜,我有些睡不着,便悄悄到客厅去睡。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很不好意思,他却不怪我,立即道歉说自己确实呼噜震天,吵着我了。我连忙对他说:“您身体好,像年轻人,才会这样呼噜震天。”他听后指着我呵呵直笑。
最有意思的是在塞尔维亚,那时常有诗歌朗诵会,最隆重的一次是在贝尔格莱德的共和国广场,四围是成百上千的群众。来自25个国家的作家代表团都要派一个代表登台朗诵,王火赶鸭子上架,派出了我。我根本不写诗,当时儿子正读高二,爱写诗,我只好临时朗诵了儿子的一首小诗。下台后,他夸奖我朗诵得不错,我觉得只是鼓励,他比画着手势,说:“真的,刚才一位日本诗人夸你朗诵得韵律起伏呢。”
在捷克,我和他说很想到音乐家德沃夏克的故居看看。他知道我喜欢音乐,便向捷克作协主席安东尼先生提起此事,希望满足我的这个愿望。于是,年过七旬的安东尼先生亲自开车,带我们到离布拉格三十公里的尼拉霍柴维斯村。那里有德沃夏克的故居,房前是伏尔塔瓦河,房后是绵延的波希米亚森林,林间树叶火红金黄翠绿杂陈,如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是我见到的捷克最漂亮的地方。
在布拉格,王火先生向我们提议,去看看丹娜,为她扫扫墓。我学识浅陋,不知道丹娜。他告诉我捷克和我国文化交流的历史:和鲁迅有过交往并得到鲁迅赞扬的普实克,是捷克的第一代汉学家;丹娜是捷克的第二代汉学家,对中国非常有感情,编写了捷克的第一部《捷华大词典》,翻译过袁静和孔厥的长篇小说《新儿女英雄传》、艾青的诗歌等中国作家的作品。可惜,1976年丹娜在车祸中不幸丧生。王火先生说:“这21年以来,一直没有中国作家看望过她,咱们是这些年里来到捷克的第一个中国作家代表团。不能忘记老朋友,应该去为她扫扫墓。”
那一天,布拉格秋雨霏霏,我们跟着他倒了几次地铁,来到布拉格郊外的公墓,找到被茂密林木和荒草掩盖的丹娜墓地。由于有雨有风,他点了好几次火柴,才点着祭奠的蜡烛。我看见顺着他的脸庞滴落的雨滴,还有他的泪滴。他是极其重情重义的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丹娜,也心怀真挚的情感。
回国之后,我读到了王火先生写的一首诗,记录这次祭拜丹娜,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从十月的北京飞到金色的布拉格,
我们带来了中国作家对你的怀念。
我们点燃了一支凭吊你的蜡烛,
这美丽的烛光就是献给你的无声的诗篇。
我知道,他只写小说,从不写诗。这首朴素的诗,可见他心地的真诚,以及对文学、对友情、对人的深情。
去公墓那天,在地铁站下滚梯的时候,他一脚没有踩稳,整个身子突然向后倒下。我正好站在他的身后,自然赶紧扶住了他。就是这样一件无论谁都会做的小事,他不住地对我表达感谢,后来每一次见面,他总要说起,还写进了文章,这让我非常不好意思。这就是他的为人——对他人,不拘细流,犹记点滴。
后来,我听成都的朋友讲起王火先生的一件往事:他曾经奋不顾身地跳进水中,救起一个落水的孩子,却使得自己的一只眼睛失明。这样舍己救人的事,他从来没有对我透露。以后,再见到他时,我仔细看过他的眼睛,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出其中一只是假眼,觉得两只眼睛都是那样的明亮,如同年轻人。老话说“心明眼亮”,心明,就是内心洁净,不存一点渣滓。
在文坛上,资历深厚的王火先生,一直低调为文,淡泊为人,尘务经心却不染尘埃,荣誉加身却不逐名利。他再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是2014年10月他的上下两卷新书《九十回眸——中国现当代史上那些人和事》出版。这一年,他90岁。近70年前,尚未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他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良知,采写了南京大屠杀以及审判日本战犯和汉奸的新闻报道。近70年漫长的岁月中,他经历了多少事,见识了多少人,走过了多少地方,写过了多少文章,“涧深松老忘荣谢,天阔云闲任卷舒”。《九十回眸》是一部厚重的大书,与他的长篇小说《战争和人》,双星并重。
流年似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在北京开会时我见过王火先生,他还专门请我吃西餐,此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些年,我们偶尔通信,打电话,彼此问候,更多的是他读到我写的一点单薄的东西之后给予我鼓励。
王火先生的夫人凌起凤去世,对他的打击极大。他的夫人是辛亥革命元老凌铁庵之女,名门闺秀。他们的爱情,在《九十回眸》一书中有专门的描述,可谓乱世传奇。当年,夫人在香港,为和他结婚,佯装自杀,才得以逃离香港,回到家乡,算得上是蹈海而归。此后,夫人跟着他颠沛流离,辛苦尝尽,对他支持很大,他称夫人是自己的“大后方”。在他的信中,在他的文章中,我都体味到他对相濡以沫的夫人的那一份缱绻思绪,情意弥深,琴瑟甚笃。
这些年,读他的信,信笺上的字体流畅潇洒;和他交谈,更觉得他思维敏捷,像个年轻人。没有想到,今年他居然到了百岁高龄!
2014年初,曾经寄给王火先生两本我新出版的小书,其中一本《蓉城十八拍》,是2012年春天应朋友之约,专门写成都的断章。在成都赶写这本书时,因订好了机票马上要去美国,行色匆匆,心想下次再去看望他吧。他收到书后立刻给我写了一封信,责备我道:“惠赠的两本书里,出我意外的是《蓉城十八拍》。看来您是到过成都的,在2012年。您怎么没来看看我或打个电话给我呢?我可能无法陪您游玩,但聚一聚,谈一谈,总是高兴的。您说是不?”
他还在信中说:“匆匆写上此信,表示一点想念。我身体不太好,但比起同龄人似乎还好一些。如今,看看书报,时日倒也好消磨,但人生这个历程,在我已经是快到目的地不远了。”读到这里,忍不住想起暮年的孙犁先生抄录同样暮年的老杜诗中的一联:“雕虫蒙记忆,烹鲤问沉绵。”文人老时的心情是相似的:回忆自己的文字,想念远方的老友。我的心里非常难受,愧疚未能看望他。总想着以后还会有机会去成都的,谁想一晃王火先生已经百岁,我也奔八十去了,竟然再也没有一次机会相见。有些事,很容易在时光流逝中错过。
还有一件事很难忘,只要想起王火先生,便会忍不住想起。
那一年在维也纳,大使馆的人员接我们出了机场,已是夜幕垂落时分,他们知道我们都是第一次来维也纳,于是特意让车子在美泉宫绕了一个弯,让我们看看那里美丽的夜景,然后驶向前面的一条小街。碰上堵车,车子不得不停了下来,我们只好隔着车窗看夜景。这时候,王火先生一眼看见车前一家商店闪亮的橱窗,情不自禁地喊道:“我女儿也来过这里!”这让我有些吃惊,吃惊于平常一向矜持的他,竟然如此激动;也吃惊于我们都是第一次来维也纳,他怎么就这么肯定,这是女儿来过的地方。他对我说:“我女儿去年来过维也纳,就是在这个橱窗前拍过一张照片,寄给了我!”我知道,他的小女儿在英国。橱窗明亮的灯光,在他的眼镜镜片上辉映。那一刻,一个父亲对女儿无限的情思,毫不遮掩地在他的眸子里涌动。
维也纳的那一幕情景,如同一枚经年不化的琥珀,至今依然恍若眼前,晶亮而充满温情。做一个好作家,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好丈夫,以及做一个好朋友,也许都不难,但能将四者兼而合一,且能像王火先生做得那样好,不容易。“仁者寿”,此言不虚。
2014年,读过《九十回眸》后,我曾经写下一首小诗致王火先生:
九十回眸雨后晴,当年挥笔在南京。
白头痛说忠和义,碧血惊书战与争。
老树已随双凤舞,大山犹见一江横。
蓉城春色来天地,依旧文章火样情。
诗中的“双凤”,指的就是他的两个女儿。重新翻检旧诗,谨此贺王火先生百岁寿。
(作者: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