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居于山野,不问世事,飘逸潇洒,引人向往。孔子对隐者的姿态,既有理解,也有批评,最具代表性的看法,保存在《论语·微子》中的“隐者三章”。从《论语》的整个谋篇布局中,可以更清晰明白,在孔门眼中,为什么会出现“隐者”,以及要不要成为“隐者”。
为学与为政
如果把《论语》分成两个“半部”,分界点在《乡党》与《先进》之间,上下各十篇。上半部以《学而》开头,《为政》次之,意味着“学而后入政”(《春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学而》的末章,为“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的末章,为“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学的目标,在知人。知人,也包括知己,“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知己与知人,是“为政”的基础。学的主旨在“知人”,知人的目的是“为政”。为学,是为政的一部分。通过不断加深对自我、他人以及世界实际运转方式的认识,提高自己的政治见地,才能对自己身处世界的发展与问题,作出深刻而准确的回应。《论语》给出的答案,尤其体现在上半部分结尾《乡党》篇中的孔子。
《乡党》最后一章,“色斯举矣,翔而后集”。鸟,最为机警。“色斯举矣”,一个人脸色变了,意味着所在环境的氛围就变了。鸟的观察和感受力精微如此,马上飞走。“翔而后集”,先飞到天上,盘旋观望。等到安全了,再落下来。“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孔子感叹,鸟对环境变化竟如此敏感迅捷。第一个“时哉”,形容雌雉身处时空环境的变化。第二个“时哉”,是雌雉对时空环境变化迅速做出反应。
同行的子路,听了孔子对雌雉的感叹,顿时也觉得雌雉敏锐,给雌雉拱手作礼,“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此时,子路感通的是孔子,不是雌雉。子路拱手,雌雉“三嗅而作”。雌雉揣摩子路拱手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呢,不明白,那先飞走。雌雉的警惕性,一直都在。孔子一生,感受时代环境变化,亦如“时哉”雌雉。“时哉时哉”,是上半部《论语》的结尾,呼应开篇“学而时习之”的“时”。将所学用于实践,必要注意与时代环境的呼应。
世道变化与人的抉择
《论语》下半部分开头是《先进》,对孔门弟子分门别类,有整装待发之感。接下来的《颜渊》《子路》《宪问》,都以问题开头:颜渊问仁,子路问政,宪问耻。颜渊问的“仁”,是为政的理想。子路问的“政”,是为政的下手处。原宪问的“耻”,是为政的底线。三个问题,对应政治的理想、实际与底线,构成政治品格从高到低的基本谱系。
接下来三篇,标题是《卫灵公》《季氏》和《阳货》,三者的身份分别是诸侯、诸侯大夫、诸侯大夫的家臣。春秋礼崩乐坏的顺序,正是沿着这一条线索展开。诸侯僭越天子,以卫灵公为代表。大夫僭越并架空诸侯权力,以季氏为代表。家臣僭越并架空大夫的权力,以阳虎为代表。当政治日趋败坏,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又该如何抉择呢?这就是第十八篇《微子》的主题。
《微子》首章谈论商末暴政中不同人的选择。“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孔子肯定这三种选择,因为他们在实际抉择中守住底线,不与败坏的世道合流。箕子是纣王叔父,他劝阻无效,又不忍离开故国,于是装疯卖傻。在近乎绝望的现实中,舍不得掐灭自己最后一丝希望。“比干谏而死”,比干屡屡直谏,宁死不屈。“微子去之”,选择离开是非之地,这就带出“隐”的问题。隐者的问题,是一个关键的政治问题,本质上是人在此世中的政治抉择。孔子对“隐”的看法,集中表达在《微子》中的“隐者三章”。
隐者的处世之道
第一个出场的人是“楚狂接舆”,在《微子》第五章。此人实际名字叫什么,不得而知。在与孔子车驾相遇的时候,唱了首歌,因此记录为“接舆”。接舆知道车里是孔子,唱了首《凤兮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凤凰是祥瑞,非梧桐不栖,非治世不现。接舆,把孔子视作为凤鸟。言下之意,在这个败坏世道,作为凤鸟的孔子当隐身才是,为什么还在列国之间奔走呢。“何德之衰”,看来孔子的德行败坏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对孔子进一步劝导。过去不必再追究,从现在开始,作为凤鸟的孔子应该洁身自好,不要在这个污浊的天下来回游走了。“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世道坏乱,拯救无济于事,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孔子听见接舆唱的内容,知道歌者是隐士,对世道败坏有自己的认识,想下车跟他聊聊。接舆看到孔子过来,赶紧走开。隐者,按照自己的政治逻辑行事,不再与这个世界互动。或者说,隐者只表达自己,不回应人。
第二组出场的人物“长沮”和“桀溺”,在《微子》第六章。沮,是败坏,毁坏。长沮,是长期败坏。桀,是夏末暴政的代名词。溺,形容暴政犹如洪水泛滥,溺陷天下。长沮和桀溺,都隐喻世道的衰败。两个人隐居起来,做了田间农夫。孔子一行人周游列国,从长沮和桀溺这里经过,孔子让子路“问津”,问问附近有没有渡口。子路先问长沮,长沮反问那个车上的“执舆者”是谁?子路回答,是孔丘。长沮追问:“是鲁孔丘与?”潜台词是说,是鲁国那个想要拯救天下于水火的孔丘吗?如果是,那么他当然“知津”。津是渡口,如果孔子连渡口都找不到,还想要治理天下的洪水暴政,不是痴人说梦吗?
子路转头又问桀溺。桀溺回答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普天之下,政治败坏已如滔滔洪水,淹没一切,你能跟谁一起改变这样的现状呢?“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避人之士,指孔子。孔子周游列国,并不是没有从政机会,但孔子不愿意与政治上败德的人同流合污,所以称之为“避人之士”。但整个世道都坏了,坏人无处不在,避人几乎是避无可避,只能“避世”。说完这句话,桀溺继续耕田,不再搭理子路。
子路转告孔子,夫子“怃然”。怃然,心里像失去了什么,空落落的。失去的是什么呢?天下失去了像长沮、桀溺这样清洁的贤人。孔子感叹:“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避世,隐居山林村野,是与鸟兽同群。人应该与人待在一起,即便人世衰败,也应尽自己的努力,挽回一点是一点。如果天下太平,可以袖手不管,耕田也好,放羊也罢。但现在不能不做点什么。隐士立场坚决,有自己很强的逻辑。长沮和桀溺,只管把自己想说的说完。至于对方接下来怎样,并不关心。孔子不同,永远与人和人世互动。
最后出场的隐者,是荷蓧丈人,在《微子》第七章。子路本来跟着孔子一起走,半路因为某些事情耽搁,落在后面,遇见“荷蓧丈人”,一个用拐杖扛着除草农具的老头。子路向老头打听,是否见过我家夫子。丈人看到子路的穿着和言行,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回答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你们这样的人,自己不耕田养家,不从事生产,整天东奔西走,不务正业。是谁把你们教成这样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夫子吧。
子路拱手,谢过老人家,原地彷徨。老人见子路无所适从,天色也晚了,留下子路过夜。好吃好喝招待,还特地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领出来,介绍给子路。之所以描绘这样平静安详的田园生活场景,意在反衬外面尔虞我诈的乱世。子路开始体验避世之人的生活,与他们有了进一步交集。第二天,子路赶上了孔子。孔子说,你碰见的是位隐者,子路恍然大悟。等子路再回去道谢的时候,老人家已经出门。跟前面的隐者一样,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为了避免更多的互动带来的干扰,宁愿不再互动。
隐者的局限性
在这“隐者三章”中,有一条内在的线索。在第一章里,子路没有出现却在场,是一旁驾车的人,在车上目睹了这一切。为什么子路在场却毫无存在感?因为当时,子路在,犹如不在。《凤兮歌》唱出来,只有孔子听懂了,此时的子路还不懂。第二章,孔子让驾车的子路,与长沮和桀溺交谈。子路把交谈的内容复述给孔子,没有跟上交流的节奏。第三章,子路单独与隐者遭遇。事后,向孔子汇报。在这一章里,子路对隐者发表了评论。这三章连起来,可以看到子路在孔子身边的成长。
子路说:“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子路的这个评论,义正词严。“长幼之节,不可废也”,隐者也知道把自己的孩子唤出来,见客人,见长辈。即便隐居,荷蓧丈人也没有废长幼之节。既然“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基于同样政治伦理衍生出来的“君臣之义”也不可废。正是因为世道已然败坏,才需要有能力的贤人站出来。“不仕无义”,有能力,却洁身自好,拂袖离去,让败坏的世道更加败坏,是罔顾道义。
孔子与子路等人的努力并非徒劳。比如抗战时期,当时上战场的人知道不一定能活着看见胜利。但他们依然义无反顾,是为了让下一代不再打仗,不再受欺凌。不能因为这一辈可能不会成功,就放弃努力。隐者,选择存身而遗世。孔子之辈,为了人与人世而忘身。儒家之所以成为古代中国思想的主流,与这种为了更好生活而奋斗的精神密不可分。
(作者:吴小锋,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