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邀我在清明前后到杭州游览,说可以到龙井村或梅花坞走走,他有熟识的茶农,看他们采早茶,现炒现卖,带点江南春天的气息回去;还可以到山岚起处走走,这时新笋上市了,土步鱼最为肥美,在湖山烟雨的迷蒙之中,尝尝春天的第一拨美味佳肴。可惜那阵子冗事太多,错失了早春的良辰美景。谷雨前几天,因参加故宫博物院举办的清宫茶文化学术研讨会,才得以抽出两天时间,来到位于杭州的中国茶叶博物馆。
我在二十多年前来过中国茶叶博物馆,那时还是草创阶段,印象深刻的是,博物馆选取的地势很好,位于当时的龙井乡山麓,毗邻西湖,是上好的风水宝地。博物馆掩映在茂密的林木之中,四周环绕着茶园,举目望去,一片青山绿水。后来又来过几次,有一次还在馆里喝龙井茶。上一次来茶叶博物馆,也是十年前了,那次对茶叶博物馆刮目相看,因为展览分类清晰,展品比之前丰富了许多,收集来的文物包括采茶、制茶、藏茶的器具,以及历朝历代的茶器,琳琅满目。各个展览厅展示的说明也都力求精准,还原了历代制茶的科技发展,还呈现了当前茶叶科学研究的前沿成果。展览馆的设计也增加了审美情趣,粉墙黛瓦的建筑,坐落于逶迤的山径之侧,厅堂之间还穿插了花廊、曲径、假山、池塘,移步换景,饶有江南园林的韵味。
这次开会的议程安排得很有趣,除了专题演讲、学术交流、学术考察之外,还有实践活动——到茶园去采茶。这天刚好是闭馆休息日,我们来到馆内,专家为参会学者进行导赏,讲解之后再带着大队人马下山去采茶。记得十年前观赏了一件唐代长沙窑的“荼埦”,是复制的出土文物,再次相见,觉得色彩和上次所见有点不同,原来这是调拨来的文物原件。最后一个特展展厅陈列了私家捐献的紫砂茶具,有明清旧物,还有陈鸣远、邵元祥、杨彭年等名家的作品,我多看了一会儿,结果参观完毕,空荡荡的博物馆,只剩下我一个人。
好不容易穿过蜿蜒的山径,在山下的茶园入口找到了采茶的队伍。每人分了一顶斗笠、一个茶篓,我们沿着茶畦,挑嫩芽摘下即可。这时,清明已过去一个多星期,茶园在清明前后采过一茬,现在发出的茶芽是第二茬的雨前茶芽。天气还不错,早晨的蒙蒙细雨已停,天虽然放晴,阳光却躲在云层后面,很是凉爽。采茶指导特别谆嘱,采上好茶芽的关键是,一芽一叶为好,因为最是鲜嫩,采的时候只要一掰,自然就断了,不必用指甲尖去掐。这倒是有趣,我还以为采茶姑娘都留着指甲,以便采茶时掐取呢。
根据古代茶学著作所言,应该在清晨采茶——露水渐晞、日照未到之时,这是采摘的最佳时刻。陆羽《茶经∙三之造》说:“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牙(芽)者,发于藂(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頴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我们采茶是在傍晚时分,又在云层遮日的凉快之际,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到茶园里假扮采茶姑娘,这大概会遭到陆羽的耻笑。
我记得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论茶芽的采择,说是要用指甲断芽:“撷茶以黎明,见日则止。用爪断芽,不以指揉,虑气汗熏渍,茶不鲜洁。故茶工多以新汲水自随,得芽则投诸水。”宋徽宗强调“用爪断芽”,与我们掰断茶芽的方式不同,到底是宋徽宗说的有道理,还是现代专家说了算?这里有时代变迁的因素,毕竟相隔了一千年之久,采摘的方式有所选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宋徽宗所说的是惊蛰之时的茶芽,早于清明一个月,比“明前”要早两个节气,茶芽生长的情况大不相同,大概不用指甲掐不下来。
我们现在喝的绿茶,沿袭的是明代的芽叶冲泡传统,与唐宋研末煎点的传统不同。用来冲泡的所谓的“早茶”,通常指的是明前茶与雨前茶,取其新鲜清灵,感受淡雅风味。明代杭州人许次纾的《茶疏》论茶叶采摘:“清明谷雨,摘茶之候也。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若肯再迟一二日期,待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这么说来,我们在谷雨之前所采的龙井茶,是明代文人雅士所推崇的上品了。
采了半个多小时,看看也有二两龙井茶芽了,乘兴而归。
(作者:郑培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