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和拾得是唐代两位高僧。相传寒山原是长安人,少年时学书习剑,年逾三十,因数次科举不第而遭家人冷落,遂抛绝红尘,归隐天台寒岩为僧,号寒山子;而拾得是国清寺丰干禅师在路边捡到的弃婴。两人身世艰难,历经种种困顿,遍遭人间白眼,机缘所至,相逢于天台山,引为知音。他们一起习佛法,吟诗抒怀,尤其是寒山,经常题诗于山林岩石之上,或记山林幽隐之趣,或警励时俗,大抵皆明浅如话而又微言奥义。唐朝富有才气的诗人灿若星辰,寒山诗的影响力远不及李杜。不过时过世异,风水流转,沉寂了一千二百多年、在我国知者寥寥的寒山诗遽然在20世纪中期的欧美国家出现了被翻译、被研究的热潮,可谓墙内开花墙外香。
Ⅰ 阿瑟·韦利对寒山诗的平面解读
1954年9月,一位年近古稀的英国汉学家在欧洲著名杂志《邂逅》(Encounter)上发表了27首英译寒山诗。他便是西方最早解读寒山诗的翻译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
韦利从学者的视角对寒山诗进行了“二度创造式”的解构与重塑,但就风格而言,他对寒山诗的解读是平面的,所持的态度是客观冷静的。
若将中文古诗直译为英语,常常不可避免地会损耗一部分原作的诗意。深知于此的韦利在选材时倍加小心,只选译那些他认定译成后仍有鲜明诗歌特质的作品。于是寒山那些具有浓厚怀旧色彩与描述山林野趣的诗便成为韦利的首选。细细揣摩,我们不难发现韦利选译寒山诗中深埋的逻辑线——从最初喜看父母读经与妻子织布、携儿摘山果的幸福儒生,到名落孙山后遭家人责难冷落而离家漂泊、饥寒至极的失意贫士,直至最终看破生死、了悟超脱的寒岩隐士,译者以时间为轴,将27首寒山诗绘为一幅徐徐展现寒山一生际遇与情感变化的画卷。
韦利将原作者和译者的关系喻为作曲家和演奏家,注重译文的忠实性和语言的流畅性。他主张直译,不作随意阐发,很少改换他认为承载着诗歌灵魂的原诗意象,故而他的翻译在用词、结构及语言风格上与原作努力保持一致,最大限度地使原诗意象在异域文化中找到合适的对应。韦利清醒地意识到用英语创造出与中文诗歌类似的音韵效果是不可能的,若过分关注韵律效果只会削足适履,损害语言的活力,所以他索性放弃了对押韵的追求。
在其翻译的第八首寒山诗中,韦利就采用了直白的、平面式的解读:
我爬上了通往寒山的小路;
向上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山谷如此悠长,大地如此清新;
溪流如此宽阔,丛林如此繁密。
不管有雨无雨,苔藓湿滑;
不管有风无风,松树鸣唱。
谁能使自己超越这人世间的羁绊,
和我一起坐在白云之中?
该诗原作中,寒山以“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溪长石磊磊,涧阔草蒙蒙”创设了空灵幽远的意境,并辅以“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描绘出一幅不受外界风雨影响、自然万物保持本真的鲜活山水风景画。韦利很好地还原了其中意境。对“道”的翻译,韦利用了“path”一词,并且以“向上的路”(the way up)一语双关,既是写实,又是虚指,表明韦利对于寒山诗中的意象把握十分到位。但寒山原作中第二句对第一句“寒山”的重复在韦利译诗里没有得到体现。实际上,寒山以这种意象的反复展现达到了双重效果,一方面用以强调主题,另一方面在音律上形成一种回环往复的音乐美,在不经意间增强了对孤寂感的渲染。这样的顶真手法在寒山其他诗歌里也多次出现,而韦利译诗往往在此处有所耗损,使原诗之锚不够清晰,同时也丢失了原作的音律之妙。
正因如此,他的部分译诗显得结构有些松散,主题无法凸显。同时也可看出韦利并没有真正深入寒山的内心深处,对于诗里的深刻内涵、绵长意蕴无意抑或不能触及,这可能是韦利的寒山译诗在英国反应平淡的主要原因。
Ⅱ 加里·斯奈德对寒山诗的体悟解读
不同于韦利,美国著名诗人和翻译家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不仅对寒山诗的翻译落于纸笔,更是用行动践行了寒山的理念。可以说,他对寒山的解读带有立体、身心合一的特点。
在一次日本艺展上,斯奈德恍然在一幅水墨画里的寒山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小在荒莽山野中的生活和成年后的禅修经历,使他在后来读到寒山诗时常感“于我心有戚戚焉”,故而他选材的焦点与众不同。三百多首寒山诗中带有“寒山”的共29首,而斯奈德选译的24首诗里,有22首均含“寒山”这一主体意象。细品他的译作,他的伐木工人、护林员、禅宗研习者、诗人等一系列身份清晰可见。他比普通译者对自然更熟悉、更亲近和更热爱,因此也更能深刻理解寒山、转述寒山。斯奈德身体力行,如同寒山把自己与草木溪流浮云松风融为一体,他在加州山岭亲手造屋安家,远离俗世喧嚣,以此方式回归自然。他翻译的以“粤自居寒山”开篇的五言十行诗,仿佛是他与寒山共同的生活写照:
久住寒山里,似已许多年。
漫步林溪间,自在观万物。
山远人罕至,白云聚汹涌。
薄草作床垫,蓝天是锦被。
乐于石头上,天地任改变。
除了将原诗第二句带有夸张语气的“曾经几万载”,平实地译为“似已许多年”外,中间的六句,“任运遁林泉,栖迟观自在。寒岩人不到,白云常叆叇。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既是寒山隐居生活的日常,也是译者长期山林生活的感受,他几乎原味译出。最后两句也基本忠实于“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的原文。只有对于山野生活真正熟悉和热爱的人,才能体悟山间生活的自在从容和快乐。
在选材上,韦利自言在翻译五言诗方面颇有心得,而对寒山的七言诗概作回避。而斯奈德“勇敢”地选译了四首七言诗。但坦诚地说,他在驾驭七言诗方面似乎尚缺火候,如翻译以“久住寒山凡几秋”开头的七言八句诗时,他删去中间四句不译,将全诗重心置于最后两句,以“Hungry, I eat one grain of immortal-medicine. Mind solid and sharp; Leaning on a stone”(饿了,我吃一粒长生不老药。心意坚定而敏锐;倚在石头上)对译“饥餐一粒伽陀药,心地调和倚石头”,没有传达出原诗中悠然自得的意味。另一首以“我家本住在寒山”开头的七言诗,在英译中也丢失了许多美好意象。
在语言风格上,相较于韦利,斯奈德用词更为浅近直白。如对“谁能超世累”,韦利译为“谁能使自己超越这人世间的羁绊(Who can bring himself to transcend the bond of the world)”,斯奈德则译成“谁能跳出这世间的束缚(Who can leap the world’s ties)”,显得更为形象简洁而又轻盈灵动。对于寒山用古朴清新的唐代俗语作诗的方式,斯奈德十分赞赏,因为将白话文作为诗歌的语言,意味着向所有人开放。
但选材特点和语言风格绝非两位译者最显著的相异之处。身为诗人的斯奈德时不时会化身为“美国寒山”,以一种十分霸蛮的方式将原作的时间线从千年之前拉到现代。如翻译以“重岩我卜居”开篇的诗时,他将最后两句“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翻译成“去告诉那些用着银器和汽车的家庭,那些嘈杂和钱财哪有什么益处?”这完全是他借原作者之名对现代消费主义者发出的“灵魂拷问”,不仅将原诗平和的陈述语气转换为咄咄逼人的反问,还将饱含中国元素的“钟鼎”换成了“嘈杂和汽车”,尤其“汽车”意象的横空出现,像一匹怒气冲冲的野马突破了常规翻译的藩篱。但人们不得不承认,他的译诗篇篇都落到了现代美国年轻人的心坎里了。斯奈德对寒山诗的二度创作,是在结合时代要求与自己审美取向的基础上,对原诗内涵进行的深度掘发与深层次还原。两个不同时代的诗人仿佛在某种玄幻空间达到了禅境心灵上的相通。斯奈德的好友金斯伯格将他称为“半个世纪以来美国诗人中最善良、最敢于幻想、最具有智慧的一位”。
斯氏寒山诗一度成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众多美国青年最喜爱的文学作品之一。用译者自己的话来说,在欧洲、南非、南美和北美,无论男女,各行各业的读者都对那些诗反应热烈。
Ⅲ 查尔斯·弗雷泽对寒山诗的隐喻解读
与韦利和斯奈德不同,美国作家查尔斯·弗雷泽(Charles Frazier)对寒山诗的解读极其含蓄,几乎不为人察觉。1997年,他发表的小说《寒山》(Cold Mountain,亦译作《冷山》)因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而备受关注。2004年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荣获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该影片导演安东尼·明格拉在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明确指出,《寒山》得名于唐诗,它讲的是人们心灵上的归宿。
小说叙述了19世纪美国内战时期南部士兵因曼历经艰难回到故乡寒山的故事。“我跋山涉水只为找你”成为他唯一的救生索。因曼心心念念回归故里与艾达在寒山望眼欲穿两条主线,将各种人物及其命运交织汇聚。小说里印第安老妇人救助因曼的情节格外引人关注。当时因曼迷路于人迹罕至的山野,正陷入绝望时,在深山扎营27年的老人伸出了援手。她独自生活在隐秘的丛林里,养羊、捕捉猎物、写日记,悠然自得地从山林中汲取各种给养。她的篷车上有一幅图画,标题意味深长——《我们个体的生命实在短暂》。老妇人为因曼杀羊做饭、治疗枪伤,同时也启迪了他的心灵。而另一边,苦等因曼回家的艾达在父亲去世后,被迫重新认识土地与自然。两个女人都在山的滋养中呈现出坚韧的生命本色。
小说描写了美到令人心醉的风景与残酷到令人心碎的抢夺劫杀、辛勤劳作的俊朗笨拙青年与历经战火淬炼的沧桑士兵、对爱情的执着与面对危险的恐惧……种种强烈的对立和反差时时震撼着读者。
或许是作者从小生活在山区的经历使他在寒山诗中找到了心灵故乡,因此他将故事主人公故乡的高山命名为“寒山”,这也是中国诗人寒山子归隐禅修处的山名。两个寒山都远离尘嚣、隐秘而粗粝,兼备具体与抽象双重维度。它既是地名,又是人名,同时隐喻着万物归一的精神境界和心灵的庇护之所。寒山作为关键意象在小说中一次次反复出现,仿佛是一个原始、纯净而又遥不可及的希望之境,这正是小说扉页上的两句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的意义所在。它暗示着人们对和平宁静生活的向往,唤起读者对人性、对自然以及人与人、人与自然等关系的沉思与反省。
故事结局悲中有喜。虽然失去了父亲,但因曼和艾达的女儿明媚可爱、茁壮成长,与劫后余生的人们一起快乐地生活在寒山脚下。这抹亮色,无疑给故事增添了许多暖意、希望与生机。
好的艺术作品,总是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与穿透力。寒山是唐代的,也是当代的;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在西方解读者的多维阐释中,寒山诗歌的意境被赋予了新的意蕴,发出千年回响。
(作者:张永奋,系北京语言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