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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4月12日 星期五

    远去的母亲

    作者:任林举 《光明日报》( 2024年04月12日 14版)

      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每说一句话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由于癌细胞的侵蚀,她的左肺功能已经完全丧失,右肺的呼吸空间也正在被一点点地侵蚀、压缩。

      长期缺氧,给母亲的脑细胞带来了损害。有时,她会把过去的事情说成现在的,又把现在的事情认定为在很久以前发生过。在她那里,时间仿佛并不存在,或者说时间仅仅是她思维数轴上的一个点,过去、现在和将来,黏合在一处。

      我内心倒是真的希望她更糊涂一些,就不会感受到更多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可是,令人悲伤的是,在一些事情上,她并不糊涂,甚至十分敏感,只是把一些事放在心里,我们不说,她也不说。

      那天,我看她很难受的样子,便想找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说一说自己的烦恼吧!我知道她一向的脾气,只要我们说了自己的烦恼或困难,不管这些事情她是否熟悉,是否有经验,她总会集中精力帮我们想办法。从前,我们嘴上不说,心里觉得她是“瞎操心”。

      母亲从20年前的那次脑血栓之后,就不认识字了。原来天天看书的一个人,即便不识字了,也舍不得放下曾经喜欢的书,抱着书翻来翻去,怎么翻也没把记忆翻回来,后来只好作罢。转眼20年过去了,她怕早就没有了读书的心得和经验。

      但我还是对她说:“有些书,我也知道很有名气,但就是读不下去,没读几行,就困得不行。”我说过之后,她的眉头开始舒展,似乎已经进入了思考,过一会儿,果然睁开眼睛对我说:“读不下去,就多读,一遍遍读,读得多了,就熟悉了,进去了,就看到了光亮。”

      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这是我那个糊涂的妈吗?

      然而,短暂的分心不过是权宜之计,并不能彻底让她忘记病痛。实实在在的病在那里,只要你不想办法消灭它,它就是你最顽强的死敌。为什么说病是魔呢?因为它一旦咬住了谁,就绝不退却,永不松口,且不接受任何方式的和解。病魔的意志和专注远非人类可以想象,更不要说抗衡。

      从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开始,母亲一直处于寝食不安的折腾状态。躺下,觉得比坐着要好一些;坐起来,又觉得躺下会好一些。大功率制氧机始终立在她的床边,不间断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和轮胎爆裂般的撒气声,如一头爬坡的牛,一边艰难地迈出四蹄,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息。它正在代表着我们的意愿,站在母亲的身边,支持她打一场捍卫生命但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的三儿二女,都紧紧地围绕在她的床边,但没有一个人能帮上她。我们一个个像有心无力的围观者,隔岸观火,眼看着她一个人依靠一台制氧机,在与力大无穷的病魔苦斗,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挣扎。

      母亲还是喜欢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她并不讲自己是怎样克服生活上的艰难困苦,抚养我们长大的;也不讲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怎样一次次拼了命似的把我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更不讲是怎样一口水一口饭地把病弱的我们照顾好。母亲只讲我们小时候如何让她省心,又如何心疼父母。在诸多往事中,她讲的最多的还是我给她找乡医的事情。

      母亲很小就成了孤儿。颠沛流离的生活,夺走了她的健康,带给她一身疾病。我还记得小时候家中的仓房,一部分被粮食占据,一部分被她吃的中草药占据,有一面墙边堆的全是一个个装着草药的纸包。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草药汤让她已经很苦的命里,更增加了苦的浓度。或许过浓的苦味本身就是对生命的巨大伤害,以致让人难以承受吧?那时,她经常会陷入剧烈的咳嗽之中,剧烈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和肺连同那些缠着她的疾病都咳出来。每逢这时,五六岁的我便大哭着出门,去找村里的乡医严大夫。

      这些事情被她一讲再讲,我知道,那是藏在她内心的对母子之情的深深留恋。但这些话,触发的却是我内心的悲哀。我那时的行为虽然也不能从根本上保护母亲,但至少还有人可找。现在,我已经活过十个五六岁的年纪了,面对母亲的病痛却无能为力,已经找不到任何药、任何人能把她解救出来了。

      母亲在我的眼里、心里,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我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却只能徒然焦躁,徒然悲伤。我能从她艰难的呼吸中,轻轻的呻吟中和痛苦的表情中,感受到她的孤独、无助和绝望。大海汪洋,她在汹涌的浪涛里浮上又沉下,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我很想伸出手将她拉上岸,但不管我的手臂伸出多长,似乎总是抓不住她。

      回到现实之中,即便她的手正被我攥在手中,我也能清晰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飞速远去。看着她可怜的神情和姿态,我甚至想如她当年把生病的我抱在怀里一样,将她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但她忽然表现出的坚毅、刚强和冷静,又让我重新退回到“孩子”的位置。

      “妈,你现在在想啥?”

      “啥也没想,我在等待,等待一个旨意的降临。”母亲的话很像是从某部经典中而来,但这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吗?

      有一天,妹妹悄悄地问:“妈,你为什么总是强迫自己醒着,困了也不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她说:“不能睡呀,我怕一睡过去了,再也看不见你们了。”

      我不知那时母亲有没有想到最后离开的那一刻,但我觉得是时候让她对最后的离去有一个心理准备了,但又不敢直白,便明知故问:“妈,你等待的那个旨意是什么?是好事或坏事?”

      母亲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很平静地说:“没有坏事,一切都是成全,都是美意,都要接受。”

      我能看出她说话时表情的凝重和坚毅。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内心依然强大,强大得让我感觉自己依然是她柔弱的孩子。趁她平静下来,我把头伏在她病床的铁栏上,不抬眼看她,也不说话,就像小时候安静地伏在她的膝上一样。

      突然感到了来自母亲的心跳,一种生命的律动和节奏,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带走了我内心的悲伤和惶恐,却带来了宛若生命之初的安宁、温暖和感动。也许,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在母亲那里的索取和获得了,我想。

      我抬起头,想再好好端详一下已经睡去的母亲,却看不清她依然处于风华正茂的盛年,还是已然处于不可挽留的垂危。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我匆匆赶到楼下,想把我随身的药物取上来。当我上楼进入病房时,她已经离去。想必她是怕我太难过,抓住我离开的这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突然就走了。就像多年前,我怕她牵挂,每次离开都是远远地说一声“妈我走了”,就转身离开,连头也不回。但是,那时我走了之后总是惦记着回来,这次,她竟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再也不回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但我控制住眼泪,不哭。

      听迷信的人讲,对一个逝去的人,亲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一个金豆,那是她一生所付出的情感和泪水的报偿。就算是这样吧,我也不哭。就算我能为母亲流下整整一海碗的泪水,算来,那也不过是区区一碗金豆,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与母亲浩荡的恩情相比,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太轻,太寒酸,根本不值一提。

      母亲啊,这一生我欠您的太多啦!无论如何也偿还不起!如今,一切报偿的方式和机会都已经失去,我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泪水。既然泪水也无用,那就不用泪水来还了,或干脆就不还了吧!如果真有轮回,那就让我们再约一个来生吧!

      (作者:任林举,系吉林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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