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锐是我失散远走、再也回不来的朋友。想到她,我就会陷入长久的恍惚,有对朋友生命消逝的惋惜,还有沉重的痛楚。在我心中,汤锐是学问渊博的知书能文之人,也是一位高洁的奇女子。
我很早就认识了汤锐。那时我还是青年作家,她在《儿童文学》编辑部任编辑,来上海组稿。她知性优雅,话语精练,有着不沾人间烟火气的脱俗气质,让我眼前一亮。约稿时,她一条一条叮咛得细致,跟拟了约稿信似的。她提到几篇由她编发的、风头很劲的短篇小说,脸上现出低调而又灿烂的微笑。
那次会面,我们俩侃侃而谈了蛮长时间,注意力落在稿件、儿童文学创作上。谈话投机,观点互相认同,直到相互留名片时,才发觉彼此是既熟悉又生分。汤锐和我相差两岁,我们都有读书人的孤傲,不是那种飞快地能和别人打成一片的人。
答应给汤锐写稿,可那一阵,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男生贾里》等中长篇小说的创作,因而迟迟没和她联系。终于有一天,我完成了一篇自己满意的短篇小说,忙打电话到编辑部,才知汤锐已经离开,去北京师范大学教书了。
之后,大约在1991年4月,我和汤锐在滇西笔会相遇。这次笔会有束沛德、王泉根等众多学者参与。一路上,我、汤锐和李玲自发组成“三人小组”,有几天还同住一室。笔会历时20天,我们白天一起采风,参加傣族泼水节,沉醉于山水之间,夜间一起聊天,有时灵感迭出,有时互相揶揄、调侃,无拘无束。那些天,我还见识了汤锐的童真和女性特质。一个那么学术的人,竟爱美成痴,一路添置了多套新装,每晚都要试穿第二天准备穿的服饰,小姑娘似的不停地问我哪一件好看。云南的这一段旅途,汤锐是那么快乐、奔放。
真正和汤锐相熟、相知是在1993年。那次我应邀赴日本参加在福冈召开的亚洲儿童文学大会,孙幼军老师和汤锐都是受邀请的代表。能在日本相遇,真是意外之喜。会议期间,我们相互等来等去,约着一起吃早餐、午餐、晚餐,彼此形影不离。
当时大会的组织者之一中由美子,提出要陪我和汤锐两位来自中国的女士逛一次街。我们三人手挽手走在福冈洁净、安谧的大街小巷上,街边有特色小店,但我们都没有驻足,因为这不是重点。三个离开大会的女子仿佛逃课的女生,找到了放飞的感觉。一路上嘻嘻哈哈,神采飞扬,谈话也渐渐自在、坦诚、松弛。穿过一条小巷,浓烈的咖啡香扑面而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我们在咖啡店坐了一个多小时。这家店的咖啡杯很有特色,没有哪两个是相同的。我选了和身上衣裙颜色相近的杯碟,紫罗兰色的,她们也各自选了可心的咖啡杯。三个人捧着精致、温热的瓷杯,聊着文学,也聊生活——家庭、爱情等。不知为什么,这异国他乡的小而美的咖啡店,令我们推心置腹。汤锐平时一贯柔和,说话深思熟虑,这次冷不丁冒出不少冷幽默。我们吐露着知心闺蜜间才说的心里话,惺惺相惜。
尔后和汤锐的交往并不频繁,但从不间断。不久,汤锐放不下心中的出版梦想,从大学调到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旗下的连环画出版社担任总编,并又一次向我约稿。这次,我放下其他杂事,很快履约,对上一次的拖延进行弥补。收到稿件后,汤锐很快就安排好发表事宜。她无论处在哪个岗位,都特别周到,有条不紊,是个追求完美的有心人。
后来我在上海创办了“小香咕阅读之家”,请她来参与,她欣然应允,日程问得格外仔细,活动那天比我们都到得早。
她是一个怀有信念、热爱事业的纯粹的文人。在繁忙的公务中,她从来没有停止过作为独立评论家的治学和研究,我不时读到她一本又一本的理论新作。外表和风细雨、无比温婉的她,在写作专著和理论批评文章时却一如既往地新潮、犀利、果敢、理性至上。
2015年11月,上海国际童书展期间,明天出版社举办《秦文君温暖绘本》新书首发仪式,请来刘海栖、方卫平、汤锐。当时我和汤锐挨着坐,我发现她在起身上台发言时,略有一些费力。那天汤锐发言,在绘本的主题表达、语言张力方面的见解很独到。活动结束了,她主动和我说起她的腿很麻烦,一旦坐久了,想站立起来,就要挣扎一番,今天算是好的,之前因为担心出岔子,她回绝了不少活动。我很担心,叮嘱她别久坐,要给她买我家人用过的治疗腿疼的良药。她摇摇头,说她的病情比这严重,回京后会进一步治疗。
我和汤锐保持着电话联系。一次去北京,我和她说想去看看她,她委婉地说,过段时间再说。因为忙,探望这件事就搁浅了。
2019年9月,接力出版社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中国原创幼儿文学理论研讨会,来了20余位专家学者和画家,汤锐也来了,竟拄着拐杖。我看了心里一沉,说不出的难过、失落,直到和她面对面聊天时,见她妆容精致、侃侃而谈,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后来,我和她一起参加接力杯金波幼儿文学奖、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的评奖活动,那时的汤锐走路蹒跚。终评会后,我陪她慢慢地走回住处,她避开众人,异常平静地告诉我,这个怪病不可能痊愈,好在发展很缓慢。我说,越缓慢越好,现在新药多,说不定哪天研制出特效药,一下就治愈了。汤锐含笑地看着我。她对谁都是那么温文尔雅,善解人意。
这次一别,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年多,2021年初,我的《小香咕全传》出版20周年,准备举办研讨会。商定专家人选时,我想到了汤锐,也想见见她,于是决定邀请她。电话打过去,谈了好久,这一次她坦然地提到病痛的折磨,不能自由行动的窘迫,依靠他人护理的难堪、无助,还说她不能来现场,不想让人看到她。我很理解,询问她现在住何处,想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她说需要时会联系我。
几天后,汤锐发给我她为《小香咕全传》写的评论文章《童年的天空多姿多彩》,文章特棒,视角、格局独特,对小香咕等四个女孩心理的分析是那么令人叹服。研讨会上宣读了汤锐的文章,我把现场的照片转给汤锐,她回复了几个快乐的表情。
后来我才得知,《童年的天空多姿多彩》是汤锐生前写的最后一篇评论文章。她在严酷的病痛中,深情地评说一个欢乐而美好的文学世界。
汤锐走了,再也听不到她温婉的嗓音、谦和而直率的话语和睿智的学术见解了。我忘不了她严以治学的学者风范、纯真旷达的气质以及女性特有的敏锐直觉、丰沛情感。她也让我确信,女性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个大地般温厚、大海般神秘、天空般浩瀚的世界。
(作者:秦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