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容在我的心中,永远是人到中年的模样:一双百合花瓣形状的眼睛,闪着顽韧的光亮;稍加修饰的短发,大波浪自然下垂,于坚毅中跳跃出几丝柔媚。她话不多,说出来也不追求石破天惊的效果,就像她的小说作品一样,很少有“金句”,然而丝丝入扣,直抵读者心灵。
谌容是中国当代文坛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永远的春天》《人到中年》《减去十岁》等,闪闪发光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特别是中篇小说《人到中年》拍成了同名电影,由潘虹饰演的主角——中年眼科大夫陆文婷,被很多观众认为是作家本人,这个人物形象直到今天仍被人们熟记。
今年2月4日,她静悄悄地离开了,留下遗嘱丧事从简,连一丝清风都没有被惊动。
记得最后一次与谌容通话是2021年6月18日,那天,好久没听到我声音的她显得很高兴,听得出来,她的状态相当不错,活得仍然那么有追求,还停留在中年的精气神上。
果然,就在2021年9月,谌容的短篇小说新作《老子忘了……》发表,还是她一贯的风格,平平实实的百姓人家故事,扎扎实实的文字叙述,表面上看貌不惊人,却是于无声处响雷声。谌容从友人处听到了我的评价,托人告诉我,请我去她家看看她。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我俩已经有20多年未见面了。这期间,岁月的流星一颗又一颗划过,单是小说流派,就有“先锋小说”“魔幻小说”“非虚构小说”“无结构小说”……令人眼花缭乱。那么,谌容阿姨这种传统现实主义写法,还能不能被广大读者接受、喜爱?我想她是想听我的想法吧。
等等,怎么行文至此,突然变成“谌容阿姨”了?这有一段缘:1977年恢复高考,那时我是北京774厂的青年工人,厂里有一同伴跟梁左熟,于是把我带到他家,3人一起复习功课。梁左比我小3岁,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去北京郊区插队,户口也迁出了京城,因此父母全家都特别盼望他能一举考上大学。梁左的母亲就是谌容,按照北京的礼仪,我一进门就叫她“谌阿姨”。
谌阿姨当时病休在家,给我们出作文题并判卷,中午做饭给我们吃。趁她在厨房里忙活,梁左偷偷带我们溜进谌阿姨工作的小屋,不无夸耀地指着桌上的一摞稿纸说:“这是我妈写的长篇小说。”我细看,是那种400字的横格稿纸,整整齐齐摞着,都快有两寸厚了,扉页上是书名《万年青》,字迹娟秀、漂亮。正此时,谌阿姨进来了,梁左赶忙挺直身子站好,伸出双手,将那摞稿纸横拍拍、竖拍拍,直拍到见棱见角才停手——这个细节令我印象深刻。可见,文学写作在这个家庭中,地位是多么的崇高。
是的,文学写作犹如火炬,一直在谌阿姨的心头熊熊燃烧着。后来,《万年青》终于变成白纸黑字的印刷体,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再后来,新时期来临,文学大门甫一开启,谌容便像上了发条一样,拿出了一篇又一篇佳作,很快就成为最受瞩目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而她在热烈的掌声中,始终是那副淡淡的音容,喧嚣的文坛上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
谌容把自己的才华、学识、热血和生命,化作一篇篇佳作、一部部大书,奉献给社会和广大读者,它们像种子一样播撒在中华大地,像水花一样开遍江河湖海,像白云一样飘在蓝色天空……直到她的使命完成了,她才松了一口气,淡淡一笑,然后径直飞升到天堂,去与亲爱的丈夫和儿子团聚了。
我在遥遥人间,祝福他们共享永远的春天。
(作者:韩小蕙,系光明日报原领衔编辑、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