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见不到几十年前闽南老家的乡民吃饭的姿态了:左手用三个手指头托着一个大鸡角碗,无名指和小指头往里兜一个小花碗,大碗里盛的是番薯,或是番薯干,都是煮汤,好一点的是番薯稀饭,小碗里盛的是咸笃笃的豆豉酱瓜。他们通常不在家里吃饭,而是找个墙根,蹲成一溜,全都赤脚,裸露着十个脚指头。在他们前边蹲着几只眼巴巴的柴狗。
那时,乡里人总惦记着用土钵炖鸡炖鸭来“补冬”,一年只有一次,在立冬节气。那一天,全村家家户户都杀鸡宰鸭,也许为了显摆,他们在屋子外边搭灶、烧火,村巷处处飘着肉的香味。
各种婚丧喜庆,摆宴坐八仙桌,吃的多为填饱肚子的主食:稠面线、炒米粉、大面(炒面)、糯米饭、芋头。主食多,汤也多,因为做汤省料。虽然靠山临海,但所谓的“山珍海味”,只是点缀配搭。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道菜“肉夹包”。大人总是舍不得吃,带回家给孩子。这让我想到20世纪末,回乡的侨胞和港澳台同胞,也总是会把一道家乡菜带走。这道菜叫“虎咬草”,即开口馅饼,馅是糖拌花生末,开口处夹着一口芫荽,还挺形象。
物资匮乏的年代,关于吃,自然形成各种规矩。
有“见鸡飞,见鳗趖”的说法。姐姐结婚,我这个小舅子去她婆家“换花”,上席的规矩从那时开始刻在了脑子里。一整只鸡端上桌后,小舅子应起身告辞,主人则必须留客,于是小舅子又坐下,主人就把鸡胗或鸡腿夹到小舅子的碗里,这下是真的可以吃了。然而在鳗鱼端上来时,小舅子一定得离席,并就此告别。
后来,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回故乡。我有很多姐姐,每到一家都先吃甜鸡蛋。一人一碗,一碗里有四个。我教她,吃两个,剩两个。端出来成双,端回去也成双。
这几十年,故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与饮食有关的种种也今非昔比。原来乡人吃饭在屋外,现在在屋内。原来用的是四四方方的八仙桌,现在是大圆桌。原来坐条椅,现在坐靠背椅。至于摆宴席,原来在家里,现在大多在饭店,也有搭长棚请厨师的。原来是五道主食,现在只有一道主食。原来汤多,现在上干货,光红色的就有龙虾、角蟹、东星斑、土虾、九节虾、虾姑排等。现在,汤一般就两道,比以前更讲究,诸如土龙汤、血龙汤、牛尾汤、鲍鱼排骨汤。原来盛汤是大盆,现在是一人一盅。原来喝地瓜酒,现在有白酒、洋酒、红酒。
如今,在酒席上还依稀能找到一点记忆,比如面线。面线象征长长久久,在我们那儿,生日吃面线,有客人来也吃面线。只是原来酒席上是煮面线,现在是炒面线——先把面线放在油里炸,六七分熟时捞出来,泡在水里把油气洗去,再配上各种作料一起炒,比如虾仁、干贝、香菇、黄花菜。要是在过去,这显得太奢侈了。
富起来后,办婚宴寿宴等宴席时,家乡的许多企业家会借这个时机给慈善基金会捐款,回报社会。这也是一种新的饮食姿态。
(作者:许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