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镌梨枣 绘刻千秋

  【读书者说】 

溯源

  中国古代木刻版画在中国美术史、出版史上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已知存世最早的单幅木版画，是一幅刻印于唐代咸通年间《金刚经》的扉页插图《祇树给孤独园》，距今已逾千年。这幅作品在20世纪初敦煌莫高窟藏经洞重现于世，画面刀法纯熟流畅，墨印均匀清晰，体现出较为成熟的印刷技艺，后遭英国人斯坦因盗骗，辗转藏于大英图书馆。

  其实，20世纪中叶在成都、西安等地的数次考古发掘中，还曾发现过年代更早的梵文及汉文经咒印刷品，四周经文，中心为佛像。国家图书馆就藏有一张唐代梵文经咒，画面中心有金刚力士手抚供养人、经咒四绕的《陀罗尼经咒》。

  古籍插画最初功能为书中文字之补充，所谓“左图右史”，以图衬文更显直观。《汉书·艺文志》中，《论语》类就有孔子弟子《图经》二卷，为孔子门生画像。木刻版画随着古代印刷术的发展而兴盛，在明代随着雕版手工业的蓬勃发展而达高峰。时至今日，宋元珍椠已渐稀罕，明清佳作则仍蔚为大观。

  20世纪初鲁迅与郑振铎先生均喜好收藏木刻版画。鲁迅幼时喜阅插图书籍，比如：《毛诗鸟兽花木虫鱼疏》《花镜》等。他曾被保姆长妈妈所购绘图版《山海经》中的奇特形象深深吸引，受此熏陶，他还用压岁钱购买了《海仙画谱》《百将图传》等诸多画谱。鲁迅视木版画为传统艺术形式之代表，极力推动版画事业发展，被称为“中国现代木刻事业之父”，他在《现代版画》卷首语中评价木刻版画：“木刻本质上保有一种心理组织的积极性，用她特有的强烈的明暗对照，可以表现出比任何艺术更深刻的感情。木刻具有丰富的表现技巧，可以自由表现社会及人生的诸相。木刻是一种机械的生产，可以满足大众的要求。木刻可以完成一般艺术的使命。”

  与鲁迅并称为版画界“南迅北铎”的郑振铎先生，于1932年著写《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插图来源“大抵以宋以来的书籍里所附的木版画为采撷的主体，其次亦及于写本”，所用书籍不下百余种，多数为世人所未见的孤本，如郑本人所藏之明刊本《帝鉴图说》《程氏墨苑》《唐诗画谱》等。1933年，他与鲁迅合作辑选刻印《北平笺谱》，精选北京琉璃厂荣宝斋等十家斋馆笺纸藏版三百余幅，名手绘画，雕印精良，图案、雕刻、印刷堪称三绝。

  郑振铎先生是木刻版画系统整理与研究之集大成者，《中国古代木刻画选集》（一函九册）是郑先生毕生心力之开拓性专著，从酝酿到付梓历时半个多世纪，收录大量珍稀版画史料。其中第九册《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于2006年以单行本出版流通，成为木版画治学门径。

  近年来古代木版画研究著述还有张道一所著《中国木版画通鉴》通史著作，周芜、周亮父子搜集编著的《金陵古版画》《武林古版画》等诸种区域专题，杭州国家版本馆2023年度展览同名图录《版印江南：中国版画版刻版本大展》等，均为大部头画册。

掇英

  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刘洁新作《图镌梨枣——中国古籍版画里的故事》一书以故事为主导，分山水名胜、建筑园林、礼仪、文学与戏曲、御制版画、技术工艺、中医药饮食、画谱谱录、人物版画等九章，精选浩如烟海的明清版画图像五十余种近二百幅，带领读者感受古籍版画魅力，是一本可读可藏的中国古代木版画掇英之作。

  有别于传统的古籍整理，本书独辟蹊径，拾古籍版本学之遗，补中国美术史之缺，在内容上，不仅呈现出生动的古代生活景观，还提供了丰富的物质文化图鉴。前者如《太平山水图画》《泛槎图》《名山图》《吴越浏览图咏》《平山堂图志》等，多为寄情山水记录行旅的游目骋怀之作，这些名家所绘的山川纪行、楼台亭宇、古迹遗址，经名手雕版刻印，为后世留存了明清时期名山胜景的珍贵图像，为今人追慕往昔、神游八方提供了独具意味的视觉参照。后者如《农政全书》《天工开物》《新制仪象图》《墨法集要》等，不论是奇器图说式的科普插画，还是食物本草类的草木彩绘，抑或是《饮膳正要》中的鱼虾果蔬的营养图释，都可窥明清时期之科技成就与物质文化。

  文学艺术类版画尤为丰富，书中“文学与戏曲”一章实属大类，篇幅占全书四分之一强，收录《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笠翁十种曲》《琵琶记》《水浒叶子》《西厢记》《邯郸记》等十余部经典戏文名著之代表版画，以有明一代为主。明代是中国古代戏曲版画发展的“黄金时代”，一方面，缘于市民阶层的兴起，戏曲艺术在文化发展史上进入繁荣阶段；另一方面，雕版技艺随着社会发展愈加成熟，当时全国形成了徽州、金陵、建安、武林、吴兴五大戏曲版画刻印中心，并涌现出活跃明清刻书界，世代传承四百余年的安徽新安黄氏家族。此外，文人画家的参与也助推明代戏曲版画形意结合、精品迭出，在绘刻空间上多采用整版插图，人物、背景绘刻俱精，相比于戏曲表演舞台上“一桌二椅”式的简约虚拟空间，戏曲版画以线条勾勒出的故事场景、人物造型可赏可扮，仿佛影视剧作的视觉设定集，画面多亭台楼阁山石修竹，每每诗情画意、情景交融，大有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之美妙意境。

  铁笔作颖生，梨枣代绢素。明代书画家、出版家、金陵十竹斋主人胡正言能绘善刻，他吸收前人《萝轩变古笺谱》套印技术所推出的《十竹斋书画谱》与《十竹斋笺谱》，是古代水印木刻版画史上的丰碑之作，所收图画既有临摹明代吴门画派沈周、文徵明、唐寅等名家之作，也有当朝画家原创作品。“十竹斋双绝”所使用的饾版与拱花方法实现了套色彩印和凹凸工艺，并以按、捺、揉、刮等手法在印刷品上展现出中国书画之笔墨浓淡、色彩层次、立体效果、细节神韵，在印刷史、美术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成为影响近四百年中国绘画史的经典画谱。此外，本书也选录了李渔《芥子园画传》《唐诗画谱》等传世画谱，并单设“人物版画”章，品评《离骚图》《列女传》《高士传》等五种人物版画图绘，在山水、花鸟之外，将中国古代版画的艺术历程娓娓道来。

审美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对这些木版画的整理与研究并非简单分类罗列与看图说话，而是能将木版画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从审美角度进行赏析，并将其置于各题材内容的历史时空与发展进程进行评述。

  这一特点尤其体现在本书对明末清初著名画家萧云从代表作品的论述上：“萧云从的造型线条既吸收了顾恺之的高古游丝描，以及李公麟铁线描的圆劲厚古感，又近似陈洪绶的方折之笔，在刚柔疏密之间构成了人物造型的变化之美。”具体到对其《离骚图》的评价：“作为屈原作品的图像阐释，付诸版刻，镂版以传，图像精细、线条清晰，充溢着版画之美，其黑白相映的画面效果尤其具有强烈的艺术美感……当画面中黑白虚实适当配合时，既是对人物造型的完善，又是对平淡画面的有益补充，整体上亦形成了一定的节奏感与韵律感。”作者还从画家萧云从明朝遗民的人生特点角度诠释作品特质，评价《离骚图》中古雅朴正的人物画之外，部分画面也有“晚明变形主义中特有的孤寂与荒寒之感”“《离骚图》在17世纪初的历史烽烟中不仅寄寓了画家自身面临家国破碎时的深沉情怀，更展现了一种令人珍视的艺术成就”。

  萧云从的另一代表作品《太平山水图画》描绘安徽当涂、繁昌、芜湖等的山水风景，系写生创作作品，经徽派制版名家刘荣等人精心刻制，流布后世，不仅影响了三十多年后的《芥子园画传》（多幅作品进行了复制），而且影响了日本南画的发展，作者引用大村西崖等多位日本美术史论家关于萧云从作品对日本画坛的重要性评价，拓宽了明清美术史研究的视野，诚如作者前言所愿：“以期将这些存世的珍品置于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背景之下，融入中国古代诗文、历史人物故事等内容对版画作品进行再度诠释。”

  图镌梨枣，绘刻千秋。本书如同一部古代社会包罗万象的图像档案之索引，为我们打开了一条神游传统的视觉通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读者既可在木刻版画所摹写出的古代中国里品读古籍版画的故事，又能通过其刀笔质感与流丽线条，品味中华传统文化之气韵与妙趣，并探寻古代文人的美学生活，了解中国古籍版画的千年传承和辉煌成就。

  （作者：王林军，系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