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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1月12日 星期五

    伯牙子期故事流变

    作者:王会娟 《光明日报》( 2024年01月12日 16版)

      偶然在已故琴家孙贵生的《琴韵声深 琴乐论述》一书中,读到关于伯牙子期的另一种说法:

      《吕氏春秋》也有记载“钟子期受成连百廿曲,补做五百八弄,为廿八调”……“伯牙摔琴谢知音”中的伯牙、子期其实并非陌路邂逅,用一曲高山流水而成知音。流传千古,成为佳话。他们竟然都是成连先生座下弟子,二人各有所长,伯牙善琴,子期善理,并勤于创作。

      这一说法与通行的版本反差较大。关于伯牙和子期的故事,目前可以查到最早的文献出处,一为《列子》,一为《吕氏春秋》。通常认为《列子·汤问》中的记录最早,但是《吕氏春秋》中的记载更多被后世文献采纳。

      两者记录的故事大致相同,在《列子·汤问》中,故事的重点是纯粹审美上的善弹琴和善听琴,伯牙把心中所感付诸琴弦,钟子期可以精准感知到琴音中表达的情感、意趣。以至于伯牙感叹:“吾于何逃声哉?”这个故事颇具有道家的超脱性,是一幅留白甚多的片段速写,没有前情,没有后续,只有当下的弹琴和听琴,仿佛两位世外高人的相遇和切磋。

      《吕氏春秋》中的故事把时间线拉长,增添了子期死、伯牙毁琴的情节,强调伯牙子期由高山流水之琴曲成为知音。这一故事前后分别有点明主旨的句子。前面是一句“凡贤人之德,有以知之也”。后面还有引申的论述,“非独琴若此也,贤者亦然。虽有贤者,而无礼以接之,贤奚由尽忠?犹御之不善,骥不自千里也”。伯牙子期的故事被作为贤臣得到明君礼遇的例证。

      在《吕氏春秋》中,没有找到孙贵生提到的关于子期向成连学琴的记录。但是在宋代郭茂倩辑的《乐府诗集·卷五十七·琴曲歌辞一》中,记录了古代琴人的名字,其中既有伯牙,也有钟子期。虽然还不能判断伯牙、子期同为成连学生,却显示出钟子期在琴学上有相当造诣。他和伯牙之间的弹赏,应是同行间的交流,乃至高手间的切磋。

      梁元帝在《纂要》中写道:

      自伏羲制作之后,有瓠巴、师文、师襄、成连、伯牙、方子春、钟子期,皆善鼓琴。

      在这些琴人中,伯牙学琴的故事同样广为人知,在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宋李昉等辑《太平御览》、宋朱长文《琴史》都有记载,内容基本相同。以《乐府古题要解·水仙操》中记录为例:

      伯牙学鼓琴于成连先生,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尚未能也。成连云:“吾师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乃与伯牙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刺船而去,旬时不返。伯牙延望,无人,但闻海上水汩汲漰澌之声,山林窅寞,群鸟悲歌,怆然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歌之。曲终,成连刺船而还,伯牙遂成为天下妙手。

      在这则故事中,伯牙是一个苦心孤诣追求琴艺最高境界的人,他学琴终至天下妙手的经历颇具道家意味,其精髓在于“移情”之功。在典籍文献中,关于伯牙善琴的记录多有出现,比如《荀子·劝学》中“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应该说,伯牙在世时,已是公认的琴艺高超的代表,并不能说伯牙的琴艺只有钟子期懂得,其他人都不懂得或者不认可。

      同样,钟子期之“善听”,不仅懂得伯牙的琴中真趣,还懂得其他乐器传达的演奏者的感情。在《吕氏春秋·季秋纪·精通》中还记载了另一则“钟子期善听”的故事。

      钟子期夜闻击磬者而悲,使人召而问之曰:“子何击磬之悲也?”答曰:“臣之父不幸而杀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为公家为酒;臣之身得生,而为公家击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矣。昔为舍氏睹臣之母,量所以赎之则无有,而身固公家之财也,是故悲也。”钟子期叹嗟曰:“悲夫!悲夫!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应之。”故君子诚乎此而谕乎彼,感乎己而发乎人,岂必强说乎哉?

      从一个陌生人的击磬声中,钟子期听出其内心深深的悲伤。这个故事中,虽没有明说钟子期的身份,却在一些细节中有所透露。击磬人的身份是官奴,钟子期深夜能清晰地听到这位官奴击磬的声音,还可以派人把击磬人召唤到跟前问话。由此可见,钟子期的身份绝不是普通平民,而应是官员,只是具体官职不得而知。

      从《吕氏春秋》之后的一千多年中,伯牙子期一直作为知音的代表符号,两人的身份和交往故事并没有被更多地演绎。直到明朝末年话本小说《贵贱交情》及冯梦龙据此润色修改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中,伯牙和子期的身份变成了一位晋国大夫、一位楚国山野樵夫。钟子期凭借自己对音乐的极高天分和修养,赢得身为大夫的俞伯牙的尊重,两人结为异姓兄弟。伯牙更是慷慨赠金,助子期孝养双亲,双方还约定一年后再见。一年之后,伯牙如约前来,却只能在坟前弹琴悼念子期。此时,一旁的村民不明就里,更不懂得琴曲中的悲伤,反当做热闹来看,终于惹怒伯牙。他感慨世上再也无人懂得他的琴,更没有人再配得上听他弹琴,怒而毁琴。

      故事曲折感人,流传很广,几乎成了伯牙子期故事的标准版。

      先秦记录中留下了太多空白,而明代小说中人物鲜活、故事曲折,自然更加容易打动人,具备了民间广泛流传的基础。先秦时期的伯牙子期被明代小说中创造出来的俞伯牙和钟子期不留痕迹地替换了。小说中提到的马鞍山集贤村、汉阳古琴台,成了后人凭吊伯牙子期的千古相遇的古迹。

      简单梳理伯牙子期的故事,可以看到,在历史的流变中,知音的内涵具有了多重面貌。简单概括,大约有三种:一种重在音乐修养上相知,伯牙把情感诉诸琴音,而子期善于通过音乐感知乐人要表达的情感;一种重在知音难得,知音对于人施展才华的重要性;一种重在强调朋友之间的真正友情,不重外在差别,而重心灵相通。不必评价哪一种更好,同一故事被改写出不同的面貌,这本身也是对不同历史背景的折射。

      (作者:王会娟,系国家图书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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