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十三辑新公布了一篇名为《畏天用身》的文献,共17支简,首尾完整,无缺简,内容完整,围绕天人关系、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展开论述,是一篇重要的先秦思想文献,高调宣扬人的主观能动性,展现了积极进取的战国精神。
简文开篇就说:“畏天智,用身足。”提出“畏天”和“用身”两个主题。畏天,即敬畏上天。畏天的思想在中国起源很早,如西周早期的大盂鼎铭文就有“畏天威”。用身,即发挥自身的主动性。简文全文围绕天人关系展开论述,故据以名篇。天人关系是先秦思想中一个基本主题。
在提出“畏天用身”的主题后,作者对“用身”作了进一步的阐发。“审观听,善出言。慎将作,强心志。听不听厌也,言将是之用。作不可易也,志不可溺也。”意思是:仔细地看和听,说话说得好。谨慎作为,增强自己的心志。该听而不听就会导致自我满足,说话说得好就会让人听信。做事不可以轻慢,心志不可以沉溺其中。这段话关联到人发挥主体性所涉及的目、耳、口、形、心等方面,体现了古人对人主体性的认识。
简文对天人关系作了集中的阐释,可以归纳为两点,第一,天和人各有职分。“未作,天也”,在人未参与之前,上天主宰着世间的一切。“自作,身也”,自从人参与进来,人的主动性开始决定事情的成败。“人作自生也,人作自成,短长自形”,人参与一件事情,在参与的过程中,为事的准则就会显现出来,从而为人所掌握。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人乃人也,天乃天也。在身未可,天也,在天未可,身也”的观点,即天和人各有自己的职分,人的职分所无法办成的事情,是天的职分在起作用;天的职分所无法办成的事情,是人的职分在起作用。事情要想做好,两方面的因素都要考虑。第二,天和人有密切的联系,不能割裂。没有天就不会有人,没有人则事情办不成,“弃天以身”和“弃身以天”都不可取,要既发挥人自身的能动性,也遵循自然界的规律。天相对于人来说,是人的依托。“身犹天也,天犹身也”,天与人浑然一体,不能分割,只有天威而没有人命,是全然不足以办成事情的。
在阐述了天与人的密切关系之后,简文从如何认识天的规律和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两方面作了翔实的阐述。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天和人各有职分,对于人来说,要充分认识自然界客观存在的规律,发挥自身的能动性,来达成认识事物、做成事情的目标。
在认识自然方面,虽然简文开头指出要“畏天”,但在后文的论述中,作者更强调的是“知天”,即发挥主动性去认识自然界的客观规律,畏天之“天”更多的是人格化的天,而知天之“天”,则更注重自然之天。作者强调对于自然事物“凡观之,是以知之”,只有去详审地察观事物,才能认识事物,了解其内在的规律。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作者尤其强调要注意事物之间存在着对立转化的辩证关系,如“察观迩,是以知远,远犹迩也,而远之。察观一,是以知众,众犹一也,而众之”。意思是:通过观察“迩”,可以据此知晓“远”,远和迩虽有方位的不同,但其本质是一样的,“远”是由“迩”转化而来的。通过观察“一”,可以据此知晓“众”,众和一虽有数量的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众”是由“一”积累而来的。简文除了“迩远”和“一众”两组对立的概念之外,还列举了“今始”“顺逆”“美恶”“虚实”四组对立的概念。这些对立的概念,是事物自身相反相成的两种属性。我们认识事物,要注意事物之间存在着对立转化的辩证关系,要由近知远,由少知多,由今知始,由顺知逆,由美知恶,由虚知实。这体现了战国时人在观察自然、认识事物时的辩证思想。这种辩证思想,也见于先秦典籍。如《老子》确立了中国先秦辩证法的第一个理论体系,其书大量地谈到事物内部存在着相反相成的两种属性,“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重视事物内部两个对立面之间的同一性关系。简文的辩证思想也重视对立事物之间的同一转化关系,与《老子》较为接近。
天和人各有职分,对于人来说,在认识事物,了解其规律之后,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便十分重要了。“人之作也,岂有其非身力?事之遂也,岂有无与也,而能遂?事之可,有与也,乃可;事之不可也,有与,乃不可。事无不可,以善而善;事无不可,以败而败;善之乃善,失之乃败。事无恒将败。”作者先用两个反问句强调“身力”“有与”的重要性,也即发挥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性。接着,作者指出,事情可行,并且参与了,事情就可以办成。事情不可行,即便全力去做了,也办不成。这体现出作者对主观能动性的清醒认识,发挥人的主动性虽然重要,是事情做成的必然条件,但前提是这件事可行,符合自然规律,然后才能办成,如果不符合自然规律,即使主动性再强大,事情也办不成。作者还认为,事情没有不可行,主观认为能做好事情就能办成,主观认为做不好事情就会失败,想尽办法把事情做好结果就能办成,不想办法任由这件事失败结果就会失败。这里从主观认识和客观努力两方面说明了发挥主观能动性是事情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
如何来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呢?作者认为最重要的是“图法”。“凡事之机,非事是败,弗图乃败。凡事有法,无法,身以为法。有法而不图,事恐不成;无法而图之,事可成也。”意思是:事情成败的关键,不是事情本身所导致的,而是人不去谋划所造成的,因此,如何去“图”成为事情成败的关键。有的事情有现成的做法,有的没有,不管有没有先例可循,自己都要去考虑运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事情做成。事情本来有现成的做法而不去依从,事情会做不成;事情没有现成的做法而自己琢磨出做法来,事情就可以办成。《墨子·法仪》云:“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也。虽至士之为将相者皆有法,虽至百工从事者亦皆有法。”这些论述都反映了“图法”是主导事情成败的关键。心是人图谋的器官,在身心关系中,对其他器官有着绝对的主宰作用。如《荀子·解蔽》:“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清华简《心是谓中》:“宁心谋之、稽之、度之、鉴之,闻讯视听,在善之攈,心焉为之。”本段强调“图法”的重要,其实就是强调心在人发挥主观能动性中所发挥的主导作用。
所图之“法”,包括两种,一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二是根据具体事物特点所采取的变通做法。“有恒道,有径因;有恒法,有闲巧;有恒纪,有宜事;有恒由,有事成;有常故,有利事。”“恒道”“恒法”“恒纪”“恒由”“常故”属于事物的普遍规律,“径因”“闲巧”“宜事”“事成”“利事”则指根据具体事物特点所采取的变通做法。这是一组相对的概念,强调认识事物既要遵循事物的普遍规律,也要根据具体事物的特点,不拘常规,便宜行事,将普遍规律与特殊情况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才能更准确地认识事物。这与荀子“体常而尽变”的认识论有共通之处。
简文还集中列举了人在发挥主观能动性时需要避免的种种情形及其后果,如“不闻不可,闻不可败;不大过,大过凶”等。
简文最后阐述了贤明之人能够明于人的原因。作者指出,贤明之人并非生而贤明,贤明体现在一个人的心和身两方面,靠的是后天的磨炼。“明者有不舍用也,有不忘笃也。明者作必从中,以从中,乃能明于人。明民所以明,能人所不能行,服人所不敢服,执人所不敢执。”明者“不舍用”,指的是在行动方面不放弃,持之以恒,“不忘笃”指的是在心志方面要专心一志。明者作必从中的“中”不是指中道,而是指人身心关系中的“心”。清华简《心是谓中》云:“心,中。处身之中以君之,目、耳、口、形四者为相,心是谓中。”心,是人的中枢,在身心关系中对身体器官有着绝对的主宰作用。郭店简《五行》云:“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心曰唯,莫敢不唯;诺,莫敢不诺;进,莫敢不进;后,莫敢不后;深,莫敢不深;浅,莫敢不浅。”因为心在身心关系中处于主宰地位,所以明者发挥主观能动性要遵从心的指引,这样才能够贤明于人。
战国时代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这种变革使得整个政治、经济、社会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各国纷纷变法,过去那种世卿世禄,安于天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社会剧烈动荡,个人命运处在极大的不确定当中,如何来改变个人的命运,是广大底层士族面临的迫切问题。清华简第五辑公布的《命训》,是一篇专门讨论命运观的文章,强调在顺应天命的同时,也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来改变个人的命运。第八辑公布的《心是谓中》围绕心论和命论,指出心灵操控掌握着命运,人应该通过强大的心志来改变个人的命运。曹峰先生指出,这两篇文献,“我们感受到了不同于以往时代的新鲜的、活跃的气息,正是这些气息,慢慢滋养出了积极、有为、实干、刚健的战国精神”。清华简《畏天用身》全面阐述如何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这是改变个人命运的必由之路,让我们又一次感受到积极有为的“战国精神”。
(作者:石小力,系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