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耄耋之年回首,人生如大书,总有几件令人记忆深刻的事。
大清河上,向前的小船犁起白色的浪花,发出“扑啦扑啦”的水声。白色的船帆载着落日的余晖,船儿在河上艰难向前。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不是因为妈妈让我和姐姐、弟弟去拉纤,也不是因为纤绳勒在胸前让我透不过气来,而是纤夫高亢的号子声,那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那样高亢、悠远,令我至今难忘。
妈妈告诉我,人活一世,没有永远顺风顺水,要记住纤夫们的辛苦。
我背着纤绳,只看见一双双在泥水中艰难向前的赤脚,却不能看清他们的脸。直至我也到了妈妈当时的年龄,终于在莫斯科的一个画廊,看到了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看清了画中纤夫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命运的悲苦,只有一个男孩睁着一双渴盼的眼睛,大概和我那时的眼睛一样吧。
小时候,我的眼睛总看着门外,妈妈把我的头发剪成男孩子模样,说拍花子的专拍小闺女。
那世道,妈妈唱的是“大清河啊,大清河,大清河畔血泪多……”
我姥姥家就在雄县城关,老家人一提旧社会就恨得牙根痛。那时,大清河边的野鸭、大雁都没有了……
2
解放了,老家一下子晴了天。
小鸟在丈量着天空,大河里的小鱼跳出水面和人打招呼。大清河岸的长堤上,一排排的柳树垂下柳枝,在风中得意地摇晃。
孩子们在大清河里打了一通水仗,又在河岸长堤上翻跟头,抓着柳枝荡秋千。可没高兴多一会儿,河对岸就传来一阵叫喊声:
“城里的小孩子——逞哪家子能啊,上我们这来洗澡,啊哦——假小子呀!”
当时,乡下没多少女孩下河游泳。
我那厉害的二表姐,拉着长调反击:“哇呀——我呀呦。”我的老家话跟唱歌一样,极有音乐感。
“哪家的腌菜缸,鸭子蛋挤得盖不上盖啦,你们吃多了蛋啦,咸(闲)得你哇?”二表姐说。
河边的草坑,里面尽是野鸭蛋。我那淘气的弟弟真的吃多了,一伸脚,把我二表姐绊了个大跟头。
伶牙俐齿的二表姐,摔了个大马趴也没停嘴,立刻转向我弟这个淘气包。
“我呀呦——你这个懒龟子,几条腿哇?怎么爬到我脚底下来啦?”
以前,因为战乱和饥荒,家里好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妈妈担心弟弟也活不了,给他起名叫“长命的龟子”。
弟弟一搅和,大清河的岸上岸下,仗也不打了,都笑翻了。
解放区的天是欢乐的天。
河中淡绿色的波浪,一波又一波,顶着晶亮的水花,跳着脚欢笑。波光粼粼的水面,像翻动着无数条银光闪闪的小银鱼。
大清河里的小银鱼多呀,被当地人叫“小麦穗”。我们在河边用虾篓捞鱼抓虾,一个早上就能抓上小半锅。放上几粒盐一煮,一层油再贴上一圈玉米饼子,嚯,真香!老家的贴饽饽熬小鱼、熏泥鳅、咸鸭蛋等食物,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
哇,大清河真叫人心里充满了欢乐。
3
改革开放后,大清河边,祖祖辈辈的庄稼人,都撒开了脚丫奔小康。
天刚黑,姥姥家的大院,连鸡窝上都坐满了人。舅舅是位老公安,用工资买了台9寸小电视,乡亲们自带小麦墩挤着来看,太稀罕了。
大清河边有了大街、小铺。人们身上穿上了“的确良”,一脸五线谱的大婶都抹上了雪花膏。我爷爷家所在的白洋淀,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区,大荡上开起了游轮。四铺村温泉就在大街上流淌,二分钱一张票。
老家真的富起来了。
我小心叠放起自己的儿时记忆。我常因为工作原因出国,国内外的海,我游过了不少。
在希腊的爱琴海,我曾见到一种纯净的蓝色,那就是著名的地中海蓝,像诗歌,像音乐……只有大海,能把世间最完美、最欢快的蓝色给你,让你在那纯净的大海牧场,放牧你的心。
不过,我的心却始终顽固地想念祖国,想念家乡。蓝天白云多好,但那是人家的,多想借一片白云回家啊。我的妈妈就安睡在大清河边。噢,还有疼我的二表姐和亲人们……
我的大清河水清清。清清的淡蓝,像我的乡亲们淳朴的心。
回老家却没游成泳,倒不是因为冬天气温低,无论四季我都游,而是因为,大清河的水快干涸了,河上漂着油污。
缺乏污水处理设施的塑料厂必须得关停!乡亲们明白了,致富绝不能以环境污染为代价。
4
2017年4月,一则消息犹如平地春雷,响彻大江南北——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设立河北雄安新区。一座高水平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城市正在拔地而起。
从来没有的巨变,在大清河畔发生。满眼的绿色、满眼的高科技,谁来到这,都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太阳落下来,大街上水波荡漾,泛着夕阳的霞光,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美景。姑娘们坐在浅浅的温泉里,说着她们的梦。
过去,我在海外的温泉馆、游泳馆里也曾羡慕过外国的游泳设施。
而今,我们的梦终于也降落在大清河畔,真是天翻地覆。
雄县成了“温泉城”,最大的新游泳池就建在大清河边。大厅内温泉暖意融融,厅外露天泳池直接引入了大清河的水,水清澈见底。
大清河水清清,白洋淀水清清。
清晨,一轮透红的朝阳,给大清河染上了动人心魄的玫瑰色。几只小鸟在霞光中翻飞,那跳动的飞鸟在清清的大河上,让我们看到世间生命之美好,也让我们看到大清河畔的勃勃生机。
大清河的滔滔河水,将永远奔涌向前。
(作者:何杰,系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