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楼”,《辞海》的解释是:“古时建筑在城门上用以瞭望的楼。”元代的陈孚在《彰德道中》一诗里写道:“偶逐征鸿过邺城,谯楼鼓角晚连营。”古时人们建谯楼,总会在楼内悬巨钟,置大鼓。每当晨钟敲响,暮鼓回荡,一座城池便有了它自身的时间法度。因而袁州谯楼又被称为“宜春鼓楼”,它与时间有着很深的关系。
远远望去,袁州谯楼与其他古城的城楼并没多大区别。六米高的城台为砖石所砌,结实、厚重,占地达780平方米。它坐西朝东,中间开了道城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过来,穿过门洞,会在古城的步行街上留下一地的“黄金”。所以,打开城门,接纳一早投射进来的阳光,就像是在“开门纳财”。城台上方,是两层谯楼,而在主楼的两侧,各建有一平台,与主楼形成了“兀”字型布局。登上平台一看,上面是密布的仪器,而这些仪器大多与时间有关。所以,袁州谯楼不是一座普通的谯楼,除了瞭望的功能外,它还是一座用来测时、守时和授时的钟楼,一座为时间服务的大体量建筑。
袁州谯楼最初建于一千多年前的五代十国。曾经,从这座钟楼上传出的钟声与鼓声,穿过战争的烟尘,与马蹄声一道,回荡在宜春的上空。那个时候,中国大地四分五裂,各方政治势力逐鹿中原。战争的间隙里,南唐袁州刺史刘仁瞻修建了这座既可用来瞭望和防御,又可用来敲鼓报时的谯楼。
中国人早就知道,农业要丰收,一个基本的前提是要掌握时节,不违农时。北魏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就曾写道:“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任情返道,劳而无获。”古时的袁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西宜春,曾被认为是“农业上郡”,农业极为发达,因此,谯楼的修建,除了用于军事的瞭望与防御之外,应当与服务当时宜春的农业有关。
中国是人类历史上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曾创造过领先世界的农耕文明,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人对时间极为敏感。在遥远的古代,我们的祖先眺望星空的时间,比今天的人们要多得多。“夫高而大者莫大于天,厚而广者莫广于地。”西周时期,诞生了中国最早的天文学和数学著作《周髀算经》,它用最简便可行的方法,确定了最为古老的天文历法。那个时候,大地上到处是疑问:我们从哪儿来,又将去哪儿?春暖花开的日子,为何会被烈日炎炎的天气所取代?高山之巅为何寒凉?海水为何苦咸?水为何往低处流淌?大鸟为何能在高天飞翔而不坠?……答案,似乎都隐藏在浩渺的苍穹里。
袁州谯楼,就是这样一座用来仰望星空的城楼。
从铺陈开去的银河,人们看到了斗转与星移,也从大地的荣枯,看到了季节周而复始的轮回。由此,人们敏锐地发现有什么东西流过我们的身体,流过山川与大地,流过森林与庄稼,它无形、无味、无色、无声,又确实存在着,它流经的地方,沧海变成了桑田,垂髫变成了黄发。
这看不见的像河流一样流淌不复回的,是时间。
时间与空间,构成了大地的经纬。人在其中像蜉蝣,生命像萤火虫发出的微弱光亮,转瞬即逝。相较于空间,对看不见的时间进行划分要困难得多。好在远古时代人们过着节奏缓慢的生活,有足够的耐心在大地的轮回中找到它的规律。一开始是四季。道元禅师在《本来面目》里说:“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人们通过对天象的观察以及对四季的感受,为古代的历法搭建起了一个粗糙的框架。在季节更替的基础上,人们从月亮的阴晴圆缺里,将一年的时光划分为十二个月。为了农事的需要,又在十二个月里细分,确定了二十四个时间节点。从立春、雨水、惊蛰一直到小寒之后的大寒,节气与节气之间,相差十五天左右。一年的农事,无论是播种、插秧,还是中耕、收获与休养,只要按照节气来安排,就错不了。而在一天里,尽管人们大体可以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来安排生活,但那是在小国寡民的远古。随着社会的发展,中国古人对无形的时间进行了进一步切割和细分,将一天分为十二个时段,对什么时辰做什么事进行安排。了解了十二时辰,也就了解了中国人一天的生活。可以这样说,对时间的感知、捕捉和划分,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件大事。
在防御功能弱化之后,袁州谯楼成为一座专事时间报送的天文台,突显了中国人对时间的理解与安排。
让袁州谯楼在人类科技史上发扬光大的,是南宋时期的知州滕强恕。在对时间以及农事的认识上,滕强恕可称是刘仁瞻的隔世知音。公元1219年,他不仅主持重修了谯楼,还添置了不少测量仪器。明正德版《袁州府志》载:“谯楼,府治东。宋嘉定间,郡守滕强恕建。筑台为楼五间,原置铜壶一座,并夜天池、日天池、平壶、万水壶、水海、影表、定南针、添水桶、更筹、漏箭、铁扳、鼓角,设阴阳生轮值候筹报时。”可以说,正是府志上罗列的这些天文仪器,组成了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一套测时系统,以至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从朝廷到地方的时间确定,一度沿用袁州天文台的测时、守时和授时模式。最为不可思议的是,袁州谯楼采用铜壶滴漏来守时、报时和授时,其所测时间与我们今天的钟表相比,每天只差20秒。
在袁州谯楼,我们能够感受到中国古时农耕文明照射出的奇异之光。那时的中国人积累了丰富的造楼经验,但仍然保持着可贵的探索精神,大胆,好奇,也敢于突破常规。滕强恕组织再造谯楼时,在采购梁柱木料上遇到了大麻烦。运来的24根粗杉,树干大而不直,然而建筑工匠将这些并不笔直的粗壮柱子,巧妙地用在谯楼的主体建筑上。于是,袁州谯楼出现了中国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观:东八柱、中八柱往东歪,西八柱往西歪,但它们共同支撑起了谯楼歇山重檐的楼顶。数百年过去了,这座谯楼一直挺立不倒。袁州谯楼这种离经叛道的用材,既有对力学的准确把握,也有异想天开的大胆构思。而人类对世界的探索,每一点进步,大多是由这种离经叛道开启的。
今天的袁州谯楼,成了人类科技史上的一个地标性建筑。谯楼的周围,建起了一个占地30亩的天文广场,上面陈列有按原件复制的15件古天文仪器,它们是中国古人智慧的集中展示。其中有张衡用于预测地震的地动仪,有观测天体位置的浑仪,有演示天地运动的天体仪,有测定节气日期的圭表,有测定每日时刻的日晷,有计时工具四级铜壶滴漏,还有利用人影测时辰的人体测时器……作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袁州谯楼的价值,绝非只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天文台,还在于它所体现出的科学精神、探索精神与冒险精神。
袁州谯楼,早已不再行使它的测时、守时与授时功能,但是,站在有着千年历史的天文台上仰望天空,你会发现巨大的天宇就像是一个表盘,只是,嘀嗒作响的不是时针、分针与秒针,而是流淌的星河,是太阳与月亮的浮沉,是草木的荣枯以及大地万物的衰亡与新生。
(作者:胡性能,系云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