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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12月06日 星期三

    【烟火人间】渔客芦花

    作者:老藤 《光明日报》( 2023年12月06日 01版)

      【烟火人间】

      如果说世界上有永不凋谢的花,那么非芦花莫属。古人之所以折芦花以赠远,除却表达思念外,还因为芦花即使被折下也不会凋零,这是古人对友谊长存这一愿景的最好寄托。

      在创作以东北大地百年历史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刀兵过》时,我曾专程到辽河口采访。辽河口湿地有世界上最大的芦苇荡,旧有“南大荒”之称。那里苇绿滩红,美景美食俱佳,尤其以盛产优质大米与河蟹著称。我是冬月去的,彼时的辽河口平原天高地远,海风凛冽,孤独地行走在大海与苇甸之间的公路上,仿佛正奔赴一个远方之外的远方,心中寂寥而又冲动。那次采风,苇甸上一望无际的芦花让我感到震撼,我觉得那层层芦花穿过春夏,在寒风中摇曳,挥手,是为了等待有缘人。我曾慨叹杜鹃花满山燎原的烂漫,也曾迷恋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诗意,但与冬天辽河口的芦花相比,它们就显得有些局促了。怎么去形容呢?如果说杜鹃花、荷花、桂花是池塘、湖泊,那么这里的芦花则是蔚为壮观的大海;如果说其他花卉是老哈河、太子河、大凌河,那么这里的芦花就是气势磅礴的黄河。芦花的神奇在于能催生幻觉——当你出神地凝望广袤的芦花海时,会有一种心窗洞开的感觉,你仿佛化身为苇地的一只鸥鸟,在没有羁绊的天空中自由飞翔。

      芦花是有性格的,桀骜中透出一分高雅。刚刚下过一场雪,芦苇根部落满厚厚的雪。雪可以裹住芦叶、冻住芦根,却奈何不了芦花。没有一枝芦花被积雪压折,因为芦花白色的柔毛像天鹅绒,雪花和雨水无法沾身。雪只能成为芦花的陪衬。在苇甸边缘一片开阔的雪地上,三株茁壮的芦苇呈品字形立着,似乎在向我招手。我想,我应该把它们带回去,于是走过去折下这三株芦花。我把它们插在一个红酒瓶里,置于书桌的一角。三株芦花像三支棉花糖,蓬松肥硕,看上去既甜蜜又养眼。写作有了倦意时,斟一杯红茶,欣赏一番芦花,顿时觉得放松不少,仿佛又置身于辽河口那片广袤的芦苇荡,创作灵感会浪花般涌来。八年过去了,三株芦花依然是当年的模样,姿态、颜色都没有改变,总是用洁白的笑靥望着我。灰尘几乎无所不在,然而它们未被浮尘所染,只是边边角角有了少许的淡黄,这淡黄如同鸡雏的绒羽,像和田玉籽料的皮子,越发衬出了芦花的雪白。我想,灰尘不侵芦花,是不是被芦花的暖意所感动了?

      说到芦花的暖意,我不由得想起了“渔客”一词。“渔客”是两种古老职业的结合,即渔雁和苇客。这两种职业都与芦花有关。在一代又一代渔雁和苇客的心里,芦花是常开不谢的生活之花和希望之花。

      所谓“渔雁”,是辽河口特殊的打鱼人群体。他们大多来自河北、胶东一带,如同候鸟一样,随季节变化,顺着水陆边缘迁徙,在辽河入海口的滩涂及浅海打鱼捕虾。他们选择的是一种流动的渔猎方式,当地百姓称其为“古渔雁”。渔雁文化有“民俗活化石”之称,对研究古人迁徙规律、渔民始祖崇拜、当地居民生产方式、民风民俗等有很高的参考价值。一代又一代关于渔雁的故事在茫茫苇甸里发酵,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成了永不谢幕的实景演出。

      在辽河口二界沟,我遇到了渔雁的后裔。这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读过书,喜爱摄影,家里收藏了许多渔雁的渔具。我问她渔雁最看重的是什么。我以为她会说美味的河刀鱼,抑或苇甸里捉不尽的螃蟹,没想到她的回答是芦花。她说,芦花在渔雁的生活中像月光一样重要。“春天苇尖鸟一叫,青虾结队来投靠;夏天芦苇一抽穗,海蜇捞得最起劲儿;入秋芦花脸一红,河刀满舱不用蒙;立冬芦花赛过霜,摇橹扬帆回家乡。”这几句话概括了渔雁在辽河口的生产生活规律。我想,渔雁的木帆船在驶离辽河口时,肯定会一顾再顾岸上这片与他们朝夕相处的苇甸,他们也许会想,只要芦花年年开,他们就会年年来。我在当地一家船厂看到了一块老船板,上面雕刻的是一枝纹理清晰的芦花,这是对老妇人之言最好的佐证。

      与春夏秋三季在辽河口栖息的渔雁不同,苇客只有在冬季来苇甸。苇客有点像大西北曾经有过的麦客,只不过麦客是出西口割麦子,而苇客是下辽河打苇子。就劳动强度来说,苇客要比麦客辛苦得多。因为芦苇比麦秸更坚实粗壮,割起来格外费力。苇客称割苇为“打苇子”,一个“打”字道出了对芦苇爱恨交织的情感。苇客大多来自黑龙江卜奎一带,是闯关东人的后裔,他们吃苦耐劳,守信重义,与雇主关系相对固定。立冬一过,渔雁收起渔网从海上离开,苇客便拖家带口从陆地上赶到。很多苇客会住在渔雁留下的窝棚里,支起炉灶开始为期一个冬天的生活。渔雁与苇客的交替使用,让苇甸坨子上的渔雁窝棚得到了维护,有的变成了永久性草房。在二道沟的一户蟹农家里,我见到了一把老式苇刀,苇刀不同于割麦的镰刀,它像一个平放的木梯,前端是铁质苇刀,使用时推着往前走,靠推力和刀刃共同作用把坚韧的芦苇割下来。蟹农也是一位老者,留着络腮胡须,他告诉我,苇刀是苇客的发明,这一发明大大降低了苇客受伤的概率。在没有这款苇刀时,每年被镰刀割伤身体的苇客无以计数,身上没有刀伤的不能叫苇客。此外,苇茬锋利如刺,苇客的女人孩子也常常被苇茬刺伤。我说,在缺医少药的苇甸里,一旦被割伤可不是小事。老者摇摇头道:“这个你就不懂了,有芦花在,割伤不过小菜一碟。”他告诉我,芦花是苇客眼中的宝,将芦花敷在伤口上能止血,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听了关于渔雁和苇客的故事,我耳边似乎响起那首熟悉的歌曲——《芦花》,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其中有段唱词很美:“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千丝万缕意绵绵,路上彩云追……”我想,对于讨生活的渔雁和苇客来说,他们对芦花的追逐就是一个代代逐梦、生生不息的过程。我们现在无法完全复原渔雁与苇客的生活情状,然而从他们跋涉的轨迹看,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足够的韧劲和恒心,没有一个具有鲜明辨识度的象征符号的指引,是很难做到像候鸟一样年复一年地迁徙的。我想起了明代移民眼中的大槐树,想起了胶东移民心底的“小云南”。或许,洁白的芦花对渔雁和苇客来说,也是一个同样的精神指向。

      (作者:老藤,系辽宁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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