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12年的《“新子学”构想》中就明确提出了“新子学”要取代经学,成为新时代国学的主导。从《四论“新子学”》开始,更是明确对《汉书·艺文志》“经尊子卑”的话语体系进行了大力的批判,以凸显其“平视百家”“平视经子”的态度。可以说,“新子学”自其提出伊始,便掀起了新一轮的“经子之争”。而在这一系列的讨论之中,“新子学”所批判的经学,指向的是“历史上积淀的经学思维或者以道统自居的态度,这种思维与态度挤压了理性商讨的空间,破坏了思想多样性与文化包容性”(方勇:《“务为治”:“新子学”的学术理念与价值要求》,《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2年第1期)。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承担这一“独尊”角色的,正是儒学。“新子学”也在其叙述之中,一再提及反对儒学一家独尊。《六论“新子学”》重谈孔老问题,其实质也是反对儒学的独尊和在此情境下儒学对学术的宰制。可以说,消解儒学的“经学”特点,是“新子学”一以贯之的一条路径。虽然“新子学”反复强调“孔老并尊”“平视百家”,以表明“‘新子学’与经学、儒学并不对立”(同上),但现阶段对“新子学”的讨论,其视角仍总体偏向于与儒学立异,而不是从正面去涵括儒学。但这样的表述,与“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的反对儒学专制,似乎并无二致,却又与当下儒学的实际情况不符。
当然,除了反对儒学专制,“新子学”对儒学还有另一重表述,即将儒学视为子学之一。《子藏》收入《论语》《孟子》《荀子》等儒家著作,《“新子学”构想》中即提出的子学原典也包括《论语》《孟子》《荀子》。《“新子学”申论》着重论述了“新子学”和“新儒学”的区别,其中尤其强调:“儒学根本上还是子学的一部分。”“儒家只是中国学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应该放弃单一优先的理解,而代以复合多元的理解,以更加开放的心态看待中国学术内部的曲折。”应当说,这一关于儒学的叙事,才是恰当的。事实上,历史上的儒学,一直都走在一条“子学化”不断深化的道路上。
一般认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儒学经学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在此之前,如郦食其、陆贾、贾谊等儒生,仍是典型先秦诸子之风。至武帝以后,董仲舒、刘向、扬雄最称大儒,仍有诸子遗风,然已深受经学影响,故其著述皆与经学相关。而东汉以后,经学已经深入人心,虽有王充、王符、仲长统、荀悦等人继起其间,但其格局已不能与西京诸子相比,唯马融、郑玄等经师成就最高。可以说,自汉武帝之后,儒学确实走在一条经学化的道路上。而由马融、郑玄等开创的义疏之学,历魏晋南北朝,一直到唐代编纂《五经正义》,代表的正是完全经学化的一段儒学发展史。然而,《五经正义》的编纂,却也宣告了传统经学义疏学的结束,实际上也标志着儒学与经学紧密结合时代的结束。中唐时期,一方面“疑经”思潮渐渐兴起,如刘知几、赵匡、郭京、成伯玙等,乃就传统经典及其阐释发起质疑与挑战;另一方面“新儒学”也初露端倪,韩愈、李翱、皮日休等人宣扬“道统”之说,发明心性之学。而这两点,也正是宋代理学产生的根基。
从本质上来说,程朱理学的成功,实际是作为子学的儒学,成功取代了汉代以来的经学。其一,程朱理学建立在宋代“疑经”思潮之上。如程颢、程颐、朱熹均改订《大学》;程颐《易传》大量改订《周易》原文,又怀疑《书序》《金滕》,指出:“《礼记·儒行》《经解》全不是。”朱熹否定《诗序》,指《诗经》中的部分篇目为“淫诗”,又怀疑《书序》、怀疑《古文尚书》。《四库》馆臣云:“宋儒说经以理断,理有所据,则六经亦可改。”(《孝经问》提要)“儒者不肯信传,其弊至于诬经,其究乃至于非圣。”(范处义《诗补传》提要)所谓的“以理断”,实即以儒学断,不复以经学为本位也。其二,建构了以子学为核心的经典体系——“四书”。《论语》《孟子》本为子书,固无疑问。《大学》《中庸》本是《礼记》中的两篇,属于唐代“九经”的范围。但是在程朱理学的论述中,《大学》为曾子所作,《中庸》为子思所作,于是二者得以独立,成为了子书。传统语境中,“四书”往往又称“四子书”,尤可见得其子书性质。由此可见,程朱理学的根基就是子学。而这一“四书”体系,自其提出之日,便在挑战传统“五经”的地位。学界素有“五经时代”与“四书时代”的划分,其实正是“经学时代”与“子学时代”的表现,更是儒学回归子学的一大关节。其三,程朱理学积极吸收采纳了以佛老为代表的子学思想,不必赘言。
学界诟病程朱理学“专制”的一点,在于其强烈的“辟异端”态度,对儒家以外的子学表示拒斥和否定。这确实是自韩愈以来的一大传统,但其本质与孟子辟杨墨、荀子非十二子、庄子和墨子等批评儒家等先秦诸子之“争鸣”并无二致。不过,由于宋元以后,儒学占据了学术思想的主体地位,又得到国家力量的推崇,这一“辟异端”的理念确实对其他学术思想起到了极大的压制作用。
但是,儒学自身的发展,则是日益子学化。明代陈献章、王阳明均继承陆九渊“六经注我”之态度,强调“自得之学”,王阳明甚至强调杨墨老释等诸子之学“犹有自得”(《别湛甘泉序》),较之当时儒者更为近道。所谓“自得”,即是刘勰论诸子之“入道见志”之谓。明代学者皆各标宗旨,其实正反映了明代儒者并不拘守一家,而是各自“入道见志”,以逞己见。王汎森就指出:“各标宗旨的前提是学问是多元而不同。”(《明末清初思想中之“宗旨”》)这正是“新子学”所提倡的“百家争鸣”“多元”,也正是当时子学化浸入儒学骨髓之表现。
晚清戴震等人于思想方面颇有阐发,而如《孟子字义疏证》之作,大抵仍不出明儒范畴。儒学之真正进一步发展,则以清末康有为之《公羊》学及发起“孔教”之事,而其所以立学之本,则尤受西方政治、宗教思想之影响。此后熊十力、梁漱溟、张君劢、马一浮、冯友兰等人倡为“新儒家”,积极吸收佛教和西方哲学思想,倡导对于宋明理学和心学“接着讲”,乃于儒学史上肇开新篇。蔡仁厚总结牟宗三的学术贡献有五,其言曰:“表述心性义理,发挥外王大义,疏导中国哲学,消纳西方哲学,会通中西哲学。”这其实正可用于整个“新儒家”。在“新儒家”而言,关怀现实、吸收学理、创造新说,乃是基本信念,是即其子学精神之集中体现。
综上,儒学虽然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逐渐成为经学之附庸。然自中唐以后,则一直走在子学化的道路之上。宋代理学之勃兴,实际是作为子学的儒学,取代了传统经学化的儒学。明代之“自得”与“宗旨”,则已是儒学内部子学精神之集中体现。至于晚清民国以来的新儒家,更是一群典型的思想家在发挥子学精神,振兴传统文化。事实上,无论宋代、明代以及晚清民国以来的儒学大家,按照今天的说法,均可称之为“哲学家”。而从子学的角度来说,这正是儒家诸子发扬子学精神,各自“入道见志”,从而自作新子。儒学之发展史,实际上是一个“子学化”不断深入的进程。而儒学发展的成功,事实上证明了“子学”本身的优越性和先进性。“新子学”应当正视此点,构建更加积极正面的儒学叙事。
(作者:孙广,系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