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营生的城里回到故乡,看到了旧时的老屋。十多年的光景漂白了绿漆窗棂,连墙土也剥落下来,化为了尘埃。
好在,那口土灶还在。闽地的土灶,由黄土和红砖垒砌,外方内圆,一般砌大小两个灶口,烟道是相通的,烧起火来,烟气就循着黢黑的通道,窜上笔直的烟囱。于是,屋顶上方便飘出了一道道炊烟。
一见到这土灶,我的脑子里便浮现出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黑暗里变幻着形状。室内一片朦胧,水汽从锅沿的细缝里逃逸出来,包裹着一个灰黑色的身影,又像是包裹着一团轻柔的梦。
我在梦里听见了一些响动,是树枝燃烧的噼啪声,还是水沸腾的声音?也许都不是。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来晨读。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夜雨透过瓦片滴落下来,浸湿了地上的红砖。天还没有亮,然而阿嬷的灶台已早早燃起了一团火焰,它映在斑驳的灰泥墙上,轻微地抖动,让人想到土地庙前的幕布电影。
那时候,父母在村里的砖厂工作,家里的事务多由阿嬷操持,煮饭、洗衣、挑水……她从早忙到晚,生活的辛劳,让她生出了丝丝白发,银闪闪的,是那么晃眼。
守灶的任务交给了我。书本里的字句似乎也随着火苗在跳动。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生气与暖意。我望着灶口,一团赤色的火焰裹着支棱的木柴,呼呼地向上窜。
火把我的脸庞映得通红,把土灶烧得暖烘烘的,它仿佛是有生命的精灵,在灶的空间里舞蹈。生活里的一切不如意,似乎都会被轰轰烈烈地燃成灰烬。年少时的我哪里懂得生活的苦,只觉得这团火是如此的温暖、绚丽。
火把锅烧热,把水煮开,米粒也在滚动的热水里汆得格外绵软。米粥刚熟透,阿嬷敲了一颗蛋,在粥里慢慢地煨熟,米粒在咀嚼中越发香甜。而此时,远处的公鸡铿锵绵长地啼鸣,天才刚要泛起灰蒙的白。
灶口的火光在一顿饭的时间里慢慢褪去,变得暗红。落于下层的草木灰,仍散发着余热。
一日三餐滋养着我瘦小的身躯和全家寡淡的生活,土灶却在烧灼中变得黝黑,除了冬天夜里的猫,谁也不愿轻易靠近。其实,灶膛里坚实的黑土,还是中医里的伏龙肝,除去焦黑部分,取色红黄者研为细末,米饮服三二钱,可以温中。
我搬离这屋子是很久远的事了。人一走,便不再生火。土灶仍卧于老屋的一角,落满灰尘,光和影日日在它的身上走过。城里的天然气炉子,金属质地,黑晶面板,燃起的火焰是幽幽的淡蓝色,是那么美丽,却少了柴火的热情和炽烈。
后来,阿嬷打来电话,说老屋在一场台风里倒塌了。
多想回到过去,变成一只猫,在寒冷的冬夜悄悄钻进温暖而安适的灶膛,哪怕会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想念那一团跳动的火焰,那一缕袅袅的炊烟。
(作者:林津津,系福建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