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淄观水

  我真的没想到，十天之内，竟然来了这座城市两次。

  这座城市和我现在居住的城市，在历史血脉和精神气质等方面有一些类似之处，比如，它们都曾作为一片绿叶，点缀在春秋战国这棵繁茂大树的枝头；它们都有百年以上的煤炭开采历史，因煤而建，也因煤而兴，最终都走向了煤炭枯竭的宿命，属于典型的资源型城市。

  我到外地去，经常被人问：你们那儿是不是出产枣子啊？每逢此时，我都像一个长舌妇，恨不得费尽口舌地解释清楚。来到这座以三点水为偏旁部首的城市，我最关心的是曾经严重缺水的它，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找回水流充沛的历史。

  面前这条河，与眼前这座城市一个姓，就叫淄河。淄水是它的前身，又名淄川；它从南向北流淌，穿山区，过平原，汩汩奔涌。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路逶迤流来的淄河，是古临淄城也是今天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齐地子孙。我看过复原的古临淄城模型，里里外外，各种建筑鳞次栉比，一条淄水环绕、护佑着临淄城，好一座东方大城！不知为啥，我老是觉得淄水是千万个齐人一起挥汗如雨“流”出来的。

  这一次，我来看中国古车博物馆时，不经意地与它相遇。它在我的左边，河面阔大碧清，平整如镜，风儿轻轻吹过，荡起涟漪。这仅是它日常温柔的一面，它还有另一张暴躁的面孔，到那时它水流湍急，水势汹汹，水声浩荡地裹挟着树枝、泥沙、石头甚至羊群冲向下游，汇入小清河，最后投入大海的怀抱。白鹭翩然飞起，像一片片白云，落到河面上，怡然自得地浮游，照着河水梳理羽毛，间或探出长喙，没入水中叼出一尾鱼，鱼儿激烈地挣扎，瞧上去有些惊心动魄，很快便没了声息……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所以“水利”命名的学院。因为父母和弟弟水利工作者的身份，我对它很是亲切。说到水，居然就看见了水，还是一条河，在高高矗立的大禹治水塑像背后。它叫萌源河。站在同济桥上，东望萌山，萌源河就发源于此。萌山不高，唯多红砂石沉积岩，不易渗漏，留住大量地表水，积累涓涓细流，汇成一条河。萌源河不长，千米以内，一条天然河流，一路收拢一口口清泉，地表水与地下水互补交融，水源丰沛，水量渐大，水色清碧，滋润得校园潋滟灵动起来。我自东向西，绕着萌源河走了一圈，这大概是我走过的最短的河流，待到额头和背上沁出微汗，河也走完了。路上金鸡菊和月季相伴，河上借势筑坝，高低不同，水流跌落，水声喧哗，至平缓处水平浪静，逍遥自在。一只初雪一样白的白鹭似乎受了我的惊吓，扑棱棱地踏水飞起，仅仅前进了一米，又垂直落入水中，这是一眨眼的工夫发生的，甚至没等它飞起时水面的涟漪与落下时水面的涟漪重合到一起。一只灰色的鸟儿，自水边的灌木丛中，惊慌地张翅飞出，落到下游的树林深处。萌山与萌源河，都姓萌，多么美好的姓啊。萌是萌态，是童年，是天真烂漫，是活泼可爱，是生命懵懂开始时的本真状态。看着迎面走来的一张张年轻光洁的面孔，我想到，萌源河穿校园而过，与学子们朝夕相伴，它奔涌的脉搏应和着那么多强劲的心跳；孩子们像一个个翠绿的芽儿，从这里扬帆起航。没有任何藩篱能够挡住一条河流浪的脚步，萌源河也终于流过校园，汇入文昌湖，成为孝妇河的支流。

  这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河，与一位孝妇有关，她叫颜文姜，这条河就叫孝妇河，传说是颜文姜的孝道感动上天而引来的神水。在颜文姜祠中，传说以塑像的形式被凝固下来，仿佛一幅立体的连环画。我从头走到尾，一边小心提防着头顶的岩石，一边用眼睛翻阅着一幅幅画面。我最感兴趣的是祠中的一眼灵泉，为孝妇河的主要源头。灵泉在祠下，整座祠像是颜文姜手中的尖底木桶，昼夜不停地涌出清清亮亮的泉水，仿佛是文姜的泪水，汩汩滔滔，一泻百里。世上有许多大江大河，若上溯其源头，不过是一脉涓涓细流，就像是一挂珠帘卧在地上。祠前挖出个正方形池子，连通着灵泉，一年到头泉流不断，流出一条孝妇河。

  由于颜文姜，孝妇河是一条女性之河，也是这座城市的母亲河，但它却曾是发展工业经济的牺牲品，成了排污河道，虽曾多次治理，均未达到理想效果，水质一直较差。这座城市在8年前提出围绕构建“八河联通、六水共用、清水润城”主城区生态水系，实施孝妇河全流域综合治理。让我们闭上眼睛想一想，一座老工业城市通过借助黄河和长江客水进行调蓄，每天有八条河流互相连通、彼此交融，引来一城活水和清水，环绕与滋润着这座城市，是怎样的景象吧。

  开窗放入一条条绿水，这水自天上来，也来自地下；出门遇见一条条河流，与四面青山相映出山光水色。在这样炎热的夏日，想起这些我便觉清凉无限，仿佛有水汽袅袅地拂面而过，有河流自身体内流过，我睁开眼睛，沿着孝妇河，循着它安详的呼吸，亲近它美丽的身影。

  这家净化水公司，其实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城市污水处理厂，负责收集处理周围8个镇的工业和生活污水，处理后的水质优于《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染物排放标准》一级A标准，注入张相湖湿地公园作为生态补水。站在污水处理池前，池中污水暗黑如夜，不安分地扭动和翻滚着，泛着泡沫。再看面前的桌子上，一字摆开三个玻璃瓶，分别装着进水、出水和处理后的再生水，进水是污水处理池中黑而浑浊的水，出来已经变得清澈透明，而再生水则像人类的泪水一样纯净。在排污口的生物指示池中，注满了经过一次次技术处理后的再生水，它重新获得了新生，一尾尾鱼儿畅快地游来游去。这方池子甚至“招惹”来了白鹭，它们在空中一个俯冲，就自水中叼起一尾鱼。自从这池子中养了鱼，它们就不愿费劲到河里抓鱼，而改到这儿“偷”鱼了。

  在湿地公园，郁郁葱葱的芦苇和蒲草，大方舒展的睡莲，还有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它们被分区域密密麻麻地种植下来，对城市污水处理厂处理后的尾水进行深度降解和净化，这采用的是“潜流湿地+表面流湿地+河道湿地”的组合工艺，就像打出的组合拳，经过治理的公园水草丰茂，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波光，仿佛无数尾鱼一齐亮着鳞片。

  水好则有鱼虾蟹相伴乐游，水清则有水鸟出没，水美则有人休闲乘凉，而这一河水的宿命就是流浪，它永不放弃自己东流的脚步，最后的归宿仍是大海。目睹它滚滚向前奔腾的情景，两岸给了它最大限度的宽容与接纳，一条河生来如此，前赴后继，执着不舍。从一滴水开始，回到一滴水中，就像风生来没有翅膀，河也没有故乡，只有流处，找不到归路。想到此，我仿佛化为一条河。

  走进马踏湖，猛然听到“拿鱼”的说法，我觉得很新鲜。我想的是要湖里有多少鱼，才能让马踏湖区人将捕鱼看得如此简单，简单到直接探手到湖里去拿就行了。马踏湖是一个多功能湖泊湿地系统，也是小清河中游唯一的天然湖泊，被称为小清河之肾。20世纪末，伴随着高强度工业化、城镇化开发，三条主要入湖河流遭到严重污染后被截流改道，马踏湖失去了稳定水源补给，加上疯狂围湖造田，湖区面积锐减，湖泊生态功能几乎丧失殆尽。当地痛定思痛，科学整治，在污水处理厂下游、主要入湖河流河道和入湖口建设人工湿地与生态河道，净化入湖水质，逐步恢复三条主要入湖河流的历史走向，使马踏湖重新获得了稳定水源补给。

  失去方觉弥足珍贵，复得才会倍加珍惜。湖区人逢人便兴奋地说：“明晃晃的大水面又回来了！”由于时间紧，我无法划着湖区特有的小溜子进入湖中领略村村靠湖、家家邻水、户户通船的北方水乡风貌，而只能乘着观光车沿着湖堤边走边看。我看见水中优雅舞蹈的苲草，我吃过用它炸的丸子，它的惊艳现身是水环境质量良好的标志之一，还有芦苇、香蒲、菰、水葱、芡实、睡莲等许多我叫得出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水生植物，它们与形形色色的鸟类形影不离，一起在这片巨大水面上生息繁衍，重新找回它们的祖先曾经拥有的野性而快乐的日子。

  住在酒店，我早晨沿着附近的渔洋湖散步，看见了令我心痛的一幕：一片片睡莲叶如一个个茶盘，遮得水面密不透风，一条银白色的鱼太顽皮了，攒足劲儿跳到了睡莲叶中央。睡莲叶又大又密，鱼在上面就像一片柳叶，徒劳地蹦着高儿，打着挺儿，幻想重新跳回水中，终于筋疲力尽，瘫软到了睡莲叶上。眼看头顶骄阳越升越高，我一直尝试着解救它，可那一片睡莲叶离我太远了，我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忍回头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连几天，这条鱼儿都浮现在我脑海中。如果我们的自然环境被破坏了，有谁能够解救我们？这样想着，我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如此说，在这座姓淄名博的城市观水，观的不仅是生态环境，还有人类自身命运。

  （作者：简默，系山东作协签约作家、山东省枣庄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