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念故乡】
人生总有几个难以快速回答的问题。如常有人问我,你的老家在哪里?或换种问法,你是哪里人?我的回答总是有些吞吐,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能够标准回答。我自小在厦门市同安县跟随奶奶生活,6岁过了要上小学,由于户口在闽北邵武,就被父亲带回了邵武,在这里读完了小学和中学。16岁那年,我考上了南平师专,在那里读了两年书,很快就到了建阳地区机关工作,在如今的南平市建阳区生活了7年。后来建阳地区改为南平地区,迁址到南平市,我又随迁到南平工作了一段时间。1992年,我调至省城福州市工作,又是10年。本世纪初,我又从福州回到南平工作,一晃眼又过了10年。我再从南平调回福州工作至现在,岁月如居,又正好满了10年。从时间上来说,我在几个地方,基本上都待了10年以上,这正是我回答不了自己是哪里人的原因。
如今,我除了会说发音不准的普通话,对于任何一地的地方话,我都不会讲也听不懂。如果从语言发音来判断,因为福建是个“方言岛”,我年轻时所在的闽北,更是“十里不同音”,所以我的普通话也是个“混搭”。有人说我有闽南口音,有人说我有福州腔调,更多人说我像是闽北的语调。
我也试图努力解决这个问题,就从权威的履历表里寻找答案。履历表的设计,我觉得还是很合理的,包括籍贯地和出生地。曾有段时间,还加了个成长地。后来,成长地没了,变成了身份证上的户籍所在地。籍贯地填写的是祖籍,出生地填写的就是出生的地方,户籍所在地就是现在身份证上的地址。我觉得这确实是很规范,但是又觉得似乎仍然没法很精准地说明我是哪里的。
之后,在福建,人家再问我,你是哪里的?我的回答总是比较拖沓。我总会说,籍贯闽南,出生地闽北,是邵武的。这让别人总是觉得,这人怎么对自己是哪里人回答得这么不干脆,扭扭捏捏,有什么隐情似的。只有到了外地,最好的回答,我是福建的,人家听了一般不会再深问下去,最常见的接语是,福建呀,那是个好地方。
其实,我想,与我年龄相近,如我这般因为生活和工作一直在奔走、不好准确回答自己是哪里人的,应该还是挺多的。那个时候,我们都可能因父母插队或从业等,出生在异乡,又因考学而就读在异地,而后又因工作需要这走那奔,至今回想,在有些地方生活的时间,比在出生地生活的时间还长。在心理上,要爽快地回答自己是哪里的,总会遇到一点点障碍。不管怎么说,我年轻之时,总不在乎这个问题,他乡即我乡,异乡是故乡,真没有什么游子情感上的酸楚,反倒有着河山大好多留迹、前方有诗任随吟的潇洒。虽然在一些场合仍然会遇到询问老家是哪里的,但我只感到那是一种见面时的客套,或是一种场面上的习惯而已,不必认真。毕竟,好男儿四海为家,哪处有人间的烟火亲情温暖,哪处有人生的路途和风光,便随遇而安,心安即是福地,神宁便是家园。
正是这种心境,在我年轻时写作和发表的小说作品中,几乎找不到故乡的情景,我也从未刻意地去寻找故乡的意味,去深思故乡对我心灵的意义。当时,流行歌曲兴起,时常能听到许多关于故乡的歌曲。这些深情的歌曲,确实会唤起我心中的一些情绪,会触碰我心中的一份柔软。然而,总是一瞬,很快地闪过。
人近中年,不知为何,有一天,我突然心中来了一股情绪,非常想抒发一份感情,我开始着笔写一个中篇小说,名叫《小小少年》。写着写着,我的笔触就写到了在闽南老宅里童年的印记,写到了在闽北邵武时的少年时光。就在写作过程中,我的记忆居然被全面激活,并且是那么强烈地冲撞着我的心灵。那些宅子里的闽南果树,那些少年时闽北邵武的小吃,曾经穷困的往事,不堪的顽皮岁月,却唯美地显现出来。如在同安家厝门前,苦等货车摇晃着掉下几根甘蔗,画面依稀,却恍然在眼前。又如邵武有一种至今还很难被翻译出来、方言叫“脚跟糍”的小吃,在我写作时,夹着米粉肉的香味,和浇上辣椒酱的辣味,就那么随风而来。我很快就完成了这个中篇,又感到意犹未尽,留下了许多缺憾似的,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也没管那么多,就那么残酷地把那种缺憾感压缩到了心底,也很快遗忘了。
几年之后,我又写了个中篇小说,叫《童话之石》。写的是少年的纯真友谊如何在成年后被严重地亵渎。这时,不知不觉之中,我在闽北邵武的许多旧事,又如潮似浪般地涌现出来,富屯溪水、沧浪之阁、乡间校园等,一一呈现,让我恍若初入,几乎一气呵成写就。这篇作品先在《当代》杂志发表,后来被《小说选刊》和《长江文艺好小说》选登,至今仍是我最喜爱的个人作品。非常感谢发表和选刊它的那些编辑老师,让它能为我一段人生记忆立此存照。
快步入老年之时,我突然想写长篇小说了,这完全是一种内在的感觉,总感到内心很不安、冲动和焦虑,完全是一种精神折磨,夜半之时都会被心灵突然唤起。于是,我开始了《海边的钢琴》的写作,想写海边三部曲。《海边的钢琴》可以说是我的第一部长篇,我把背景放在了厦门和闽北邵武,写了一个在海边出生和山城成长生活的老师,他因中年丧偶和独女在国外,以及其他种种原因重新回到了海边之城生活。是不是人生的重新开始不得而知,但他遇上人生的困惑与迷茫。在这部长篇小说里,我倾尽了对幼时生活之地和后来成长之地的所有情感。这时我才深深明白,对我来说,一生之中的记忆,可以在年轻时被暂时性丢失,而到了中老年时,却可能被许多遭遇和感悟彻底唤醒。这部作品写到一半时,我因其他原因,转身去写了第二部长篇《海边春秋》。这部作品写得很快,8个月的时间就完稿,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因为在福建生活和工作,我所有的写作积淀,短时间就如井喷般而出,写作完成之后,至今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像上美术课的学生一般,就那么静物速写般地完成了。后来想想,那不都是自己在福建的所历所见?不论写海边的头水紫菜或线粒海蛎,还是写来闽的新老台客与渔村的老人青年,这些都是我熟悉并沉淀成记忆中的一部分。感恩《人民文学》的厚爱,让《海边春秋》“弯道超车”,变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我又继续写《海边的钢琴》,一年之后得以完成,感谢《当代·长篇小说选刊》予以发表。在写《海边的钢琴》过程中,借着小说中人物的思考,我渐渐明白,故乡是人的心灵家园,那是确立你的人生基因的地方,是滋养你心灵成长的地方,它不仅是个地理标志,更是文化的认同、情感的所系和个人精神的标识。
我爱海,海千变万化的波动,让我感悟着宇宙的奥秘。我爱山,山深沉宏伟的静穆,让我领悟着世间的沉浮。从大处来说,福建是山海的交响,是有福之地。从小处来讲,同安与邵武是我的血脉和亲情之所,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从写作上来说,说我是福建人可能更准确一点吧,因为我现在大部分的作品,是把对海的梦想和对山的静思变成自己的文字。
故乡,有如明月潜在人生的心灵云层之中。月亮在夜空里,能把深深庭院照亮。在我的心里,故乡呢,那是我人生的一次次奔月。
(作者:陈毅达,系福建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