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学术可以概称为四部之学,以经部为首,甚至自汉武帝以降直至清末,被称为“经学时代”,经学在古典学术之地位,由此可见一斑。但经学到底指什么,肇端于何时,却历来聚讼,仍待我们仔细辨析。
考镜源流,经学之义,大致有五种说法。第一,以“经”为古代图书之型制。许慎《说文解字》云:“经,织也,从糹坙声。”此一观点从本字入手,以为“经”是一个左形右声的形声字,与丝线有关。章太炎又推阐此说:“经者,编丝缀属之称……专(传)之得名,以其体短,有异于经。”(《国故论衡》)其以为周秦竹简之书用经线连贯,故书籍也称经;而传记之传,是专的假借,是直接为经服务的。且经最初非专名,而是诸子书之类名,如墨经、黄帝内经等。需指出,章太炎的类似说法当置于其“藏经于史”,化经为文的角度来理解,有很强的时局关切。
第二,前孔子之经。此称《诗》《书》《礼》《乐》等为王官学固有之经,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类。《庄子·天运篇》亦引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不过先秦时有关记载仅是只言片语,未成系统。自刘歆以来,有关“诸子出于王官”说便蔚然风行,此说强调六艺出于周初王官,而后衍生出诸子百家,当然亦包括儒家(盖出于司徒之官),由此又衍生出“六经皆史”等观点,受到王阳明、章实斋等儒者之肯认。而近代以来,康有为等今文家敏锐地发现如果坚持“诸子出于王官”说,虽然使得六艺赅备诸子百家,凸显六艺的整全性与涵摄性,但却一方面使六艺之教与诸子百家杂而不分,未能凸显正统与异端之别;另一方面,六艺之教肇端于王官,则孔子与六艺的关系便显得十分脆弱,淹没了孔子对六经的述作之功。由是反对刘歆“诸子出于王官”说,甚或怀疑刘歆伪造群经、批评刘歆所谓“周公作《周礼》”诸说,强调孔子制作六经,为大地教主,儒家为传经者等鲜明立场。这一说法虽然招致章太炎等古文经学家的批评,但又深刻影响了近代一大批受新式教育训练的学人,可以说为重塑中国学术奠定了基础,而这却非起初争论双方所能预见。
第三,强调经学为经过孔子删述、编辑后之六经(即孔子经典化的六经),抑或可称之为“经孔子订正的先王之典”。如《庄子·天运》篇即云:“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熟知其故矣。”而自汉武帝经董仲舒天人三策之后,开始“推明孔氏,表章六经”,孔子与六经的关系开始逐渐密不可分。正如司马迁云:“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在汉代,一方面孔子因作六经为汉(抑或为后世)立法,而成就其至圣地位(《中庸》“作者之谓圣”);另一方面六经正因孔子手订,且折中于夫子,因而更具权威性与神圣性(《公羊传》言“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文心雕龙》云“道沿圣以垂文”等,皆具此义)。此说法在以今文经学主导的汉代尤为兴盛,因此自晚清常州学派发扬春秋公羊学以来,又再度复兴。尤其在清末受西方进化论影响颇深的《公羊》三世说开始席卷全国,而廖平、康有为掀起的今古文经学之争,又开始了对古文经学的全面批判,由此却又引发学人对传统经学的全面怀疑与否定,影响了近代一批新式学者。以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人为例,其从现代学科“扬子抑经”的立场出发,承认“诸子不出于王官”,诸子盖因时势而起,突出其因应时代而生的初始性和独立性,由此强调诸子的开端意义。而冯友兰更是在此基础上斩断了六经与孔子的关系,而仅将《论语》附着于孔子之下,从而使孔子与其他诸家百家无异;同时真正的六艺之学要等到西汉董仲舒“罢黜百家,表彰六经”才得以确立。因此,冯氏将诸子到汉初称为“子学时代”;汉武帝“表彰六经”之后直至近代经学瓦解,称为“经学时代”。近代学术,经历了由“诸子出于王官”,先秦王官失散走向诸子学的古文经学叙事;转向孔子制作六经,删述之旨,如日中天的今文经学叙事;最终形成子学兴起而后百家争鸣,而后形成武帝时六艺定于一尊的哲学史叙事,并以前者为子学时代,后者为经学时代,可谓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反转,究其始,此说之泛滥康有为可谓是导夫先路。不过,平心而论,无论如何推崇王官体系下的六艺之学,孔子对于圣王谱系与六艺之学的收摄与删述,仍绝不可忽视。可以说,孔子确实是在回应整个三皇五帝圣王谱系及三坟五典等经典体系中,融摄删述整理先王政典,从而形成后世具有一以贯之思想理路的经学体系。因此称经学为经孔子订正的先王之典,并不为过。
第四,宽泛而言,在经学史的视域中,经目不断扩张,从五经扩大到十三经,皆可称为经学。自汉武帝尊经黜子,建立五经博士后,历代经目屡有变动。汉代《论语》《孝经》为《传》,辅翼六经,甚或称为“五经之錧鎋,六艺之喉衿”,因其重要地位,亦称“七经”。唐代“明经”科考,官方规定“三礼”“三传”、《易》《书》《诗》为九经。唐文宗刻开成石经,将经书书目扩大为十二经(加《论语》《孝经》《尔雅》等)。南宋,随着唐宋时孟子升格运动,最终增《孟子》而为十三经,自此经目得以确立,再无变动。此一经目扩张衍生下的作为十三经的经学,应当置于经学的现实性维度下来理解,可以说体现的是经学的历史维度或者世俗性维度。需要说明,迁子为经、经目扩张的脉络表明,经书的性质和范围绝非是排他的、封闭的,在其独尊、权威的表象下,隐含着极大的包容性和开放性的学术品格,体现出适应时代精神与社会情境的强大融摄能力。某些子书升格为经,给经书系统注入新的文化要素,拓展了经书的思想容量,使其以更加坚实和广阔的思想基础来吸纳各种同质或异质,本土或异域的文化资源。但自宋代十三经确立以来,鲜有变化,又说明,经目的扩张并非漫无目的、率性而为,其遵循的原则,与标准非常之高,从而确立了经学的权威性。
第五,经学常常被视为常道、常法,或称普遍性,这是经学在经学时代最为流传广泛之定义。如《诗·小旻》毛传称:“经,常也。”《孝经》郑玄注:“经者,不易之称。”刘熙《释名》曰:“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文心雕龙·宗经篇》亦称:“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在经学时代,历代学者几乎皆认同经学是圣人为万世之垂法,具有普遍性。直至清乾隆时四库馆臣之说可谓盖棺论定:“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又言,“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连晚近开眼看世界的大学者严复亦强调“今夫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天演论》)。甚至晚近学者如熊十力亦称:“经者常道也。夫常道者,包天地,通古今,无时而不然也,无地而可易也。以其恒常,不可变改,故曰常道。”(《读经示要》)李源澄亦称:“在吾国人心目中,国家之法律不过一时之规定;而经学则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古长存。董生言‘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也。经为明道之书,故经学为万古不变之道,故吾以为以常法释经学,最为得当。”(《经学通论》)正如《白虎通·五经篇》所言:“经所以有五何?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也。人情有五性,怀五常,不能自成,是以圣人象天五常之道而明之,以教人成其德也。”在古典时代,人们坚信,正因为五经禀自于天,圣人仰观俯察,效仿天地而作五经,天具有恒常性,可知五经亦有恒常之义。因而对圣人和五经的敬畏,亦包含着对天命的敬畏。
需指出,无论经学含义如何聚讼,在经学视域中,天道、圣人、经典,须臾不可离。《论语·季氏篇》:“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郑玄与皇侃以天命、大人、圣人之言分别对应天道、圣人、五经典籍(《论语义疏》)。《文心雕龙·原道篇》云:“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其称此三者为“文之枢纽”,所论对象虽为文体,然溯其源则是由其对经学深切体认而来。盖道为生生之本源,圣人体道而推行王道教化,其文明谱系之展开即为道之全体,并据天道伦常而制作经典以垂法后世,经典最终成为承担圣人之道的核心载体。同时,在两千多年的经学史长河中,并不是每一代都有一定的思想转进与学术特色。其中有剿袭前代、守先待后之说,也有遭受冲击、标新见立异说者。一言以蔽之,经学的展开或亦可借鉴“照着讲”和“接着讲”来说,“照着讲”的大多数是守先待后的经师,秉持“师者传道受业”的古训,将经典传承下去;“接着讲”的大多数是应对、解决危机的世儒,秉持“经世致用”的古训,将时代交予经学的使命承担起来,并寻求经学的新生,但往往仍然是通过对经典的诠释、演绎、重构、新阐以发掘其潜在命题(“贤者圣之译”),而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之意,早已寓于其中。
(作者:高瑞杰,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